她似乎一下看清楚了曾经漫山遍野隐蔽守候的都是哪些人,或兽。虽然又受到意外一击,但她终于不必再继续假设任何敌人和暗算。一切已证明了她所预期的,一切都证实了她没把人或兽看错。现在一切明朗,她的防御和进攻都不必再摸索。她有了目标,生活亦有了口标。母亲娇小的身体上,顿时出现了一些大动作。她“哗”一下打开窗,对二楼的人家喊:喂,拖把的水都滴到楼下来了!我们成你们的下水道啦?!她开始把早餐往餐桌上摆;一大锅粥很响地给搬上桌面。生活逐步在粗糙起来,母亲早已不是小家碧玉,但还不曾如此气壮过。她嘴里大声反驳着大字报上的每一则指控,一面把一个个小菜碟子“啪!”
“啪!”“啪!”地敲在剥去了绣花桌布的赤裸桌子上。她的响动好像是在夯战壕。她不断地哼哼冷笑,说早料到人脸一张皮说变就变。
我爸爸仍看着我。如看一个病痛却无以言语的婴儿,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流出来。他一直问:爸爸说了你什么呀?
我没一句话。他给我妈妈拉去喝粥,坐到凳子上,仍转过来看我。看他自己。在我瞪起或垂下的眼睛里,两年来,他就这样看他自己。那记耳光揍出去,一些人快活地跑来祝贺他,拍他肩膀,说那一记揍得真帅,应该多揍揍那个扫盲生。从此我爸爸就常在我眼里看他白己。他想看见那个让我陌生得发怵的父亲究竟什么样儿。他太想从我眼里认清自己那个突如其来的行为。它被什么发射出他的身心。那发射它的秘密机关在哪里。一定有一个极其秘密的触发点,不经意触碰,蹦出那个全然不相干的举动来。
是什么触发了它,触发了他和我生命中一连串的后果,他多想从我眼里知道!
人们在大字报中列出的那些罪状,他要从他女儿的眼里得到最后验证。
我不理母亲的催促,从他们的早餐边走开、坐到高凳子上去。面朝窗。然后我开始研墨,研得桌椅直晃,我自已头也晕起来。各家起床了,在这个冷潮的早晨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极致,同时打开窗。若没有如此音量,他们自家的收音机说的什么就会听不清。人们可以在收音机快悦声响中苦闷、惧怕、吵架和自杀。
我妈妈在劝我爸爸把一碗粥喝完。说人是不可救的王八蛋。她自己大声将粥划进嘴里,在给我爸爸、我,全体的人做个“好好活下去”的示范。
我写出一群一群无意义的字。知道父亲多么脆弱,有一搭无一搭的自杀念头正在他心里起着圈圈的涟漪。
早饭后,我妈妈一二三地布置如何活下去的措施,那是规律:一准一夜间得了罪名罪状,他早些迟些要给抄家,停薪水,然后“隔离审查”。私堂和私狱叫做“隔离审查”
和“牛棚”。我妈妈说:先烧吧。
我把小煤炉置在后院,拎一只纸篓,里面装着我爸爸半生写的手稿。几十斤重,之后是书;那些成了敌人的作者赠送给我爸爸的书、上面有他们的签名。其实这事我妈妈早就干起来了,她一两年来一直在用信件、日记、照片生炉子,一切她认为危险的东西成了颇好的燃料。
她要我照她的样儿;坐一只小板凳,慢慢地细细地去烧。我拿一把破芭蕉扇,一页一页扯烂书投入炉膛,看它抽搐听它丝丝呻吟,黑色字迹变成了白色。我尽量不去看那些人的名字。
我爸爸突然跑过来,从篓子里拿出已被撕成燃料的《紫槐》,两只手拼接一页,却没拼上,手又去篓子里掏,掏出它的作者的照片来,那还是个穿粗布军衣的年轻人,右肩略耸,下半节手臂连同撕烂的半页封面不知去了哪里。挎在手枪上的右手。
我看见他眼睛里有那样的情感。那样的黯然神伤和思念。他蹲在篓子边,拿出一些残碎字句飞快地读着,生怕我烧得比他读得快。
我说:爸爸,这书写得好吗?
他说:好,写得真好。
一副神情都是缅怀。他回到初次读它的时刻,初次见到那张生气勃勃的脸。
他又说:写得比我好。
意识到失日了,他瞄我一眼。他自我更正地说:我是说这个人就照这样老实巴交地写下去,不得了。要是不去搞权术,他会比我写得好。会好很多。
我爸爸看着灰烬在冬雾中飘不动,从一米多高的地方就落下来。白纸成黑的了,黑字变了白。他知道明天或后天就有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捕走。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刻他能有个自己人听他讲几句自己的话。他想用那一刻把他和那位朋友之间的事让我懂得。我爸爸眼中的温情浓厚起来,看那些并不轻飘飘的灰屑不断飞和落。似乎是在向一个人交托秘密,他对我说:那些人都不懂,说他扫盲生,其实我告诉你呀,他是个非常好的作家。
我发现他是痛苦的。终于敢于说出真理而那真理让他痛苦。也为长久隐瞒这真理而痛苦。他就那样蹲在那里,看着他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给烧掉了。又是喃喃的,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帮他写的并不好。那个三部曲,我是没有写好。我没办法写得好。
我说:不是满好吗?
他说:没写好。他自己写会好很多。会留下来的。我没法写好。杂念呐。人有杂念就没办法了。
我爸爸那天太想有个人听他讲话。外面,家里,他已没有一个人能讲话。从他揍了贺叔叔,他对于自己的新形象新品格全无信心,变得心不在焉,一边讲着什么一边总在对听他讲的人察颜观色,看对方对他的新面目有怎样的反应。他感到他从人们的眼睛里读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的潜语。他话少了,常常眨巴着眼睛在想某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