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慵懒的午后,久野放了在大厅学日语的孩子们,自己慢悠悠踱到西跨院,老多儿正在井台前洗衣裳,一双粉嫩的乒在水里搓来揉去,竟把他看得有些灵魂出窍。老多儿看见久野,微微一笑,站起身闪出小院,再不露面。一会儿史国璋进来了,把他让进套间。他坐套间的北炕上,脑子里翻腾的还是老多儿。老多儿的脸很美,洗衣服的姿势也很美,美人任谁见了也不能不为之销魂,连孔圣人也喜欢美女呢,有美玉如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何况他一凡夫俗子。
在等待老多儿给他上茶的空间,他想应该为老多儿说点什么。于是鬼使神差,他讲了不日将去涉县的话,在他的思维深处,也是有意将这一情报透露给史国璋,他的心里,已再清楚不过地明白史国璋会以最快速度将这一消息传递给某一组织。
他有意无意地说,史国璋有意无意地听,谁都知道彼此的楮神都在高度集中,双方的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老多儿端来茶水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气氛的不正常,她看到久野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史国璋端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也就是说在几分钟之内,这间小跨院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重要事情。
围剿涉县的失败己在久野的意料之中,在到达涉县的第二天,大扫荡情报是由滏州保安队传递给八路的消息也传到他耳中。为此,日本人对滏州采取了残酷报复措施,使滏州保安队在一个上午便全队覆灭。
史国瑋成了漏网之龟,或许是赵银匠记忆的错误,或许是电国璋在危急时刻得以脱身,总之,在滏州大劫之后,史国璋还活着。
特高课方面对情报的泄露开始追查,史国璋的存在对久野构成了明显的威胁。久野以朋友之名将隐匿起来的史国璋约到刘各庄,借机予以逮捕,押到涉县。
在临去涉县之前,久野与史国璋在刘各庄的一间小屋里有过一次谈话。
久野说。知道我会逮捕你,为什么还来?
史国璋说。为了让你彻底安心。
久野说。你得死。
史国璋说。我知道。
久野说。我本来可以让你在八路那边英雄一般地待下去,但那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是北特瞀的久野把作战情况透露给了共产党,共产党那边会很感撖地为我严守秘密,甚至把我当反战的英雄看待,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关于在西套间的谈话内容你已报告给了你们的人,现在我想知道,关于具体谈话对象你是否已经报告给了你的组织。
史国璋说。话是由人传过去的,为保护提供消息者的安全,我没有跟传话人谈及消息的来源。所以,八路军方面至今只知情报而不知道渠道。
久野说。如此甚好,这件事除了你我两个人,再没人知道,你一死,这个谜我将保存到永远。
史国璋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本可以不来,但那样,特高课会一直追查下去,难保你不受牵连,你毕竟为中国人做了件好事。
久野说。我是孔孟的弟子,我的观念跟日本人有差距,史国璋说。你反对杀戮,但你并不反对侵略,刚柔相济,你不过走的是柔的道路罢了,侵略的实质是一样的。你毕竟是日本人。
久野说。史国璋你真是该死了,我为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下半生我不愿意提心吊胆地活着。
史国璋说。正为了感激你,所以我才来了。
久野说。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史国璋这时把一双银筷子交给了久野,说是为了这次合作,特意找人打制的。
久野说。只要我活着,这双筷于便会日日陪伴着我,如同你在我的身边,监督我,不违背仁的道义,不做有损日中百姓利益的事,我用这双筷子向史国璋君起誓。
史国璋说。最后还有一个要求。
久野说。请讲。
史国璋说。给我一个痛快的死。
久野说。行。
久野说。把你后代的名字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去找他们。
史国璋说。我没有后代。
久野说。还有老多儿,她属于我,我要把她带走。
史国璋说。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是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久野说。她也会记着你一辈子。
史国璋走到小窗前,临窗站了许久。外面是灰蒙蒙的天,一只雀儿在窗前的枝上梳理着羽毛。山野的风吹拂进来,掠过史国璋又掠过久野,吟唱着,消逝在屋角……
第二天,史国璋被押往涉县。
审讯史国璋的是宪兵队小趴长上田,这样的事用不着少佐久野胜雄出面。
拷打是严酷的,在城隍庙大鬼小鬼的塑像脚下,史国璋被打得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涉及情报的问题,史国璋一概大包大揽,问到消息来源便不再张嘴,任凭水灌火烫,全无济干事。上田是个残忍的、乖戾的家伙,他将史国璋绑在庙门口的旗杆上,一边审问一边一刀刀地割肉。这招出乎久野的意料,在与共产党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深知这些人为坚守信仰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撬开他们的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绝没想到上田能采取这样的逼供方式,特别是他看到上田着人将史国璋的生殖器割下,托在手中细细欣赏的时候,他觉得不但违背了给一个痛快的死的应诺,也对不起西跨院井台前那个女神般的老多儿。
昏迷中的史国璋透过血的帘幕隐隐感到久野的到来,他开始点着名地痛骂久野,尽管骂得又恶毒又凶狠,却始终没将两人共同守约的秘密说出来。这点令久野由衷敬佩。
史国璋死于上田之手,追查线索到此中断,上田被送往军事法厅。以后是对北特警人员的逐个清审,系列的改编,鬼子对自己的嫡系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史国璋的死使久野铲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北特警六支队伤筋动骨的改编并没有波及到他。在他的同行大部分被遣散到作战部队的同时,一九四三年十月,他被调回北平本部,升任少将参谋。直至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回国。
小雨听了久野的叙述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久野让自己去寻找史国璋,不过是去寻找一个过程,以证明一九四三年日军对涉县的合击,八路军确是得到情报而撤离的。这对撰史严谨的日本人来说是必经的程序,而实际这只是一种结果,对史国璋的寻找,就是对过程的调查,这个过程的关键即是久野本人,他为自己的撰史设了一道难題,即崇拜孔孟之道的他,毕竟受到日本的集团精神约束,正如筑波湖畔,十九岁士兵山田墓前的那些樱花,连起是一片灿烂花海,折下却平淡无奇,没了精神。久野这朵花,要牢牢生在枝干上,只要生命存在,就绝不游离,绝不飘岑,即便在某个时候有些变色,但仍是一朵纯正的日本櫻。
走出医院大门,天气骤变,东京湾海浪层层,狂猛地扑打在堤岸上。
海风撕扯着小雨的衣裳,雷声自海面而起,斜掠过日本,以不可抵挡之势直扑太平洋而去。这是每年要扫荡日本的季风,随风而来的是滂沱大雨和那只有岛国才有的地崩山摧的炸雷。小雨昏乱的头并没有因为风的敲打而变得淸醒,几个问题反复缠绕着她。
城隍庙前被杀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