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账,并且叫那堂倌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大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地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司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
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固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