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影移开了,晶莹透彻的亮点又复现,他像一个从漫长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见到了正午的艳阳,半开的眼角猛地收缩了一下,意识却从朦胧中苏醒过来。亮点又一次消失了,一个大脑袋逼近了他,一股热乎乎带着烟臭味儿的鼻息直喷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只粗糙的手触到他的脖颈,轻轻摸着,他用力睁开眼,劈面撞进视觉的,是一双干枯的深棕色小眼睛和一对贪婪地开张着的大鼻孔,他恍若觉得自己像个被饿熊嗅舔的猎物,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蓦地从床板上掀起半个身子来。
“嘿!干什么?吓我一跳。”那人蹦起来,脸上的疤痕直抖。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过来。
“我给你送饭。”林士杰的目光躲闪着。
他急促的喘息平静下来,脑袋有气无力地歪在墙上,“滚!”
门外传来丁队长不耐烦的喊声,“林士杰,你磨蹭什么哪?”
“来啦。”林士杰慌忙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关死的门上响起一阵上锁的声音。
“报告队长,昨天晚上的饭他又没吃。”林士杰毕恭毕敬的声音令人作呕。
“他还说胃疼吗?”丁队长的话音夹杂在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里,渐渐远去了。
他望见靠门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碗,一碗高粱米,另一碗,还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汤。他想爬起来,却感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筋疲力尽地松懈着。胃又在隐隐作痛,没有一点食欲。
斜上方的墙角处,黄昏的残阳把一束金色的光芒从一个冬天插烟筒的墙洞里注入室内,晃在他的脸上。刚才那冥冥梦中的黄带子,大概就是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着梦中的一切,做梦,哪怕是一个凌乱破碎的梦,于他也是得到精神满足的最便宜的机会了。
“嘟——”院子里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值日的杂务在大声喊着口令,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响过来,是开晚饭的钟点了。
他环视着这间反省号,来砖厂的头一天,卞平甲就对他介绍过这间小房子的职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亲身领略它了。这屋子只有七八米见方,没有窗户,光线主要从门上一块涂了白漆的玻璃上穿过来,拦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铁条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长方形。天花板很脏,一个个被拍死的黑苍蝇麻麻地贴在上面,屋里没有床,身下这块嵌在水泥地上的木板便是反省号里唯一的铺位了。
他仰起头,头顶上墙面上,几行用红漆喷出的整齐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
这条语录,是这几个月来他接触最多、最熟悉的一条。《论人民民主专政》、《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几篇文章,许多段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记得当预审处看守所的队长头一次指定他学习这几篇文章时,他几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泪水,爸爸是党员,妈妈是党员,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辈子,本来是革命的,是党的,二十多年的社会存在给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实际处境的强烈矛盾撕扭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死,但后来,却并没有真的去死,死,毕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么滋味?
这才几个月,他就已经身心交瘁了似的。胶卷的事完了,可现在又把311案件扯出来跟他没完。如果说,徐邦呈逃跑的责任要他来承当,他是情愿承当的,就是定个渎职罪,他也说不出什么。现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么说,徐邦呈是从他手上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绝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务又叫他跑了,是叫国家大大丢面子的事,他的确应当引咎受罚。可人们干吗非要无限上纲,硬给他戴上通敌的帽子呢?他难过的是,因为这么一个胶卷的事,他在人们的眼睛里,无论怎样也不是个好根子了,什么毒草都能从他身上发出芽来,是的,就是因为出了胶卷的事,人们才怀疑到徐邦呈的脱逃是否另有内幕,才跑到农场来兴师问罪的。
审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说了,愿意认罪,承担渎职的责任,疏忽、大意、轻敌、麻痹、手软、无能,怎么罚都公平,但他没有通敌。他不明白,审来审去,干吗老是缠在萌萌来看他的事上,非要追问他从前写给她的那封信呢?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加刑吧,我签字。一扯出萌萌,势必要把她那个倒霉的家株连在内,搞不好就能兴起大狱来!
只审了三天,那些人就再也不来了。砖厂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太苦,南州市来的人不容易坚持太久。他倒宁愿让他们天天来提审,见见太阳,也不愿日复一日地关在反省号里守孤单。还有他的胃,老是疼,好几天了,只能清水入肚,前些日子那种总也吃不饱的饥饿感现在倒是难得可贵了。昨天早上送饭以后,他强挣着吃了一点儿,胸口和两肋便胀得难受。进反省号已经多少天了?熬不过的闷热和比闷热更难熬的寂寞把日月的行走越拉越慢,过一天活像过一年,他一天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蒸笼中往下熬,早已记不清过了几度晨昏,只知道现在是七月份,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干部们仿佛已经把他给忘记了,除了每天有人到这小屋来送两顿饭水之外,只有早上和傍晚犯人们出工收工的哨音和列队的脚步声、喧哗声能把一点儿活人的气息带进来。安静,静得如同到了世界的末日。叫人疲惫不堪的安静,叫人歇斯底里的安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