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萌,你在哪儿?再来看看我吧,来看看我吧!在苦海一般的寂静中,他的脑子里反复地跳出那张温柔的脸。他感激她,感激她,而由这感激凝结成的爱护感和责任感却使他绝不敢在她面前叙述自己的苦处,表示自己的感情。可现在,他后悔了,发疯似的想再能见到她,哪怕加十年刑,哪怕挨枪子儿,只要能见到她!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全告诉她……他真想痛哭一场,在反省号外面,想哭都找不到个没人的地方!
他费力地坐起身子,说不清是胃疼还是肋巴条疼,已经好多天了,郑三炮铁棍般的手指头仿佛还狠狠地勾在他的软肋上。他记得那天从探视室一出来,脚下的地仿佛都旋转起来了,他搞不清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到窑上来的。他想哭,眼睛红着,可却没有一滴泪!他想发泄,他不再是软弱可欺的孩子啦,谁敢来!
窑上正在歇午,郑三炮端着个水碗,晃着膀子迎面走来,“哎哟嗬,你们瞧这小子,刚见完媳妇儿,眼睛就直了,嘿。”郑三炮粗壮的短脖子扭过去,向其他犯人大笑起来。
“哈——”几个人跟着哄笑,林士杰脸上的大疤一纵一纵的。
“哎,我说田头儿,今儿你派兄弟取饭,可算是给了趟美差,我看见那女的了,‘盘儿’特亮!真他妈是个情种儿,我告诉你……哎哟!”郑三炮话没说完,突然怪叫一声翻下沟去,他一记有力的拳头击在那多肉的下巴上,那只水碗朝天飞了出去。
犯人们惊呆了,整个工地异样地静下来,郑三炮从沟里爬出来,破口大骂:“好小子,他妈的活腻歪啦,我叫你变棺材瓤子!哎哟!”他没容郑三炮站稳就把他又送进沟里去了,拳头上热辣辣的,很舒服!
有人尖叫:“这小子是公安局的,会打拳!”
对了!公安局的拳头,就应该打在这种人的脸上!
田保善怪喊一声,有四五个人围上来,一只铁锹重重地拍在他的肩部,他跌坐在土埂上,身体立即被人压住,只觉得脑袋发胀,嗡嗡一阵乱叫,田保善粗哑的声音很近,很清楚,“别让他还手!”数不清的拳头擂在他的胸部,巴掌抽在脸上,火烫一般。
“你小子服不服?”田保善居高临下,一脸残忍。
“不服!”他拼出全部力量喊出这两个字。田保善不见了,换上郑三炮狰狞的脸,嘴角上还拖着一条血道子,鬼似的,短粗的指头铁棍子一样勾在他的软肋上,他眼睛发蓝,叫人发昏的疼痛,哎哟……他的意识迟钝起来,耳边一片杂乱的聒噪,不一会儿,叫喊声悠然远去,变成了一个声音。
“他要干什么?”这是教导员细细的嗓子。
“他要闹监,是他先动手的,”田保善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老实、忠厚、娓娓动听,“您看郑三波的嘴巴。”
“为什么动手?”
“什么也不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嘿!就揍人家郑三波哎。”
“先铐起来!”细嗓门很果断,“小丁,带几个人送他到反省号去,我就知道他要闹!”
于教导员,你不是个公安人员,你不是!
他还记得,前些天他胃疼,蜷着身子缩在反省号的床板上,丁队长硬把于教导员拉来看,要求送他到总场医院去。可于教导员居然当着他的面对丁队长说:“肚子疼这玩意儿,全凭自己说,检查也查不出真假来,有的犯人这疼那疼事儿多啦,无非想泡顿病号饭,歇两天工。上次二队的刘海顺,拿体温表往热水杯里插,为什么?为的是能到总场医院瞧瞧女大夫女护士去,当了几年犯人,憋急了眼了。”
“你看看,你看看,”丁队长指着他,“这是装的吗!他又不是演员!”
“我不是说他。你叫医生来看看也行,医生说送医院就送。”
他那时几乎忘掉了疼,拼着力气叫了一声:“我不去!”他不能受这个侮辱!
他这一叫,倒把丁队长僵在那儿了,于教导员却满不在乎地冷笑,“甭理他,这种人浑到家了,好赖不知!”
丁队长还是把医生叫来了。所谓医生,就是厂里的卫生员。一串老生常谈的问诊,哪儿疼?多久啦?是绞着疼还是胀着疼?吐不吐酸水儿……
看完,卫生员说第二天下午要带他去总场医院做个钡餐造影。因为做钡餐的规矩,要空腹一天,所以第二天早上就没给他送饭,结果连水也忘了送,整整一上午,他渴得嘴巴里又粘又涩,拼命想在舌面和上腔之间碾出星许唾液来往冒烟儿的嗓子里咽。下午到了总场医院,当一个女护士端给他一杯带有怪味儿的白糊糊的液体时,他竟像见到了牛奶似的,急不可待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女护士吃惊地瞪起眼睛,嗔训他说:“你急什么,不怕呛着?又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从钡餐造影的第二天,他就一直拉不出屎来,肛门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在马桶上一次次拼命的挣扎都归于无效。卫生员来开了一点儿泻药,吃下去以后只流出些黄稀便来又是老样子。他有点受不了了,真恨不能大哭大闹大喊大叫地发泄一通才痛快,但当他真的张开了嘴巴要喊的时候,却又觉得出不来声了。
“快成精神病了吧?”他常常发自内心地产生出这样的恐惧,这些天,脑子里出现的种种极端而怪诞的念头不正是一种精神倒错吗?这倒也好,大概真的发了疯,倒算是进入了超凡脱俗、没有痛苦的境界了,他心中偶或也有这样自弃的闪念。但是在心灵的底层,另一种相反的意识却越来越强硬地滋长和上升起来,那就是活的信念,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至于为什么要活,他没去多想,只感到在这个信念迸发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同时想到父亲;想到肖萌;想到段科长、大陈、小严、小陆和同志们;想到花白了头发的施伯伯和江伯伯;想到待人热情的安成;想到许许多多熟识的人们;想到了自己毕竟是一个实际上同他们一样的好人,一个有信念的共产党员,一个并没有做过恶事的青年。“田保善、郑三炮、林士杰,他们算什么东西?可居然还有滋有味儿地活着,我干吗要死呢?”他觉得自己虚弱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生机,有一刻他竟突然产生了一个壮烈的自我发现,他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坚强的人!如果九泉之下的父亲还能感知的话,他也会说,孩子,你是一个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