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而入了冬。一个星期天,倪路得让阿方宋梅用相帮,给学生送棉被和罐头食品。当年解放军占南京攻上海,佘家以为会长久围城,备足五樟木箱的吃用。岂料上海一夜易主,便闲置了。
五条棉被,四十只罐头,用旧床单裹起。阿方扛一包,倪路得宋梅用抬一包,乘车至西凌家宅。弄堂错综如迷宫,楼贴着楼,影叠了影,晾衣竿根根交错,间或仅容侧身通行。绕了半小时,找到一家。一个麻脸女人候在门口,咣啷啷喊:“倪老师,这里这里。”附近的门洞窗洞里,纷纷探出脑袋。“老师来家访了。”“拎的什么东西?”“我家女儿的老师,就没这么上心。”
麻脸女人延请他们入室,“快叫倪老师好。”几个面皮肮脏的孩子,七零八落地喊:“倪老师好。”女人道:“小四子留下,其余的出去。”将孩子们一一逮住,扔出门外。唯余一个板寸头男孩,缩在杌子上,咬着手指甲,眼白闪闪烁烁。女主人铺好床沿布,请客人们坐。
宋梅用说:“我到外面立一歇。”
“啊呀,我家地方小,这位老师嫌弃了。”
“我不是老师,”宋梅用脸红了,“公交车一路坐过来,坐得忒多了,想站一站。”出门立在拐角上。少时,扎堆玩耍的孩子跑远了,看热闹的邻居纷纷缩回头去。宋梅用往弄堂里头走,见一个男孩在蹲着杀泥鳅。泥鳅没了脑袋,仍不停甩摆,甩他一面孔血。他举着菜刀啪啪蛮砍。
宋梅用觉得他神情骇人,便往后退几步,不巧撞到个赶急路的人。那人道:“眼睛瞎掉啦!”推她一下。宋梅用避让开。那人又推一下。宋梅用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道:“你踩到我了。”
宋梅用埋了头,想绕过他。
那人蓦然掣住她,大喊道:“宋没用啊。”
她唉了一声,呆呆定在原地。
“宋没用,真是你,差点不敢认了。怎么白白胖胖,发得像只馒头。我是宋大福啊,你嫡嫡亲亲的亲阿哥啊。”
果真是宋大福,老成了另一个人。太阳穴凹瘪着,脸廓垂得倒大,眼睛不停淌泪,牙齿仿佛年久的篱笆,松动着,歪斜着,竞相往外龇,颈皮叠成一褶褶的。他与宋梅用握手。宋梅用回握。兄妹俩迎面而立,互相看了又看。她手背被他箍得一条白,一条红。
俄顷,宋大福咧嘴道:“你说稀不稀奇,这么大个上海,居然碰到你。老天爷待我好,让我下半辈子有依靠了,”他扭头招呼那男孩,“小江阴,叫孃孃。”
“孃孃,”男孩眼皮不抬的,向宋大福道,“泥鳅杀好了。”
“快给人家送去。”
男孩在墙上擦擦血手,捧起塑料面盆,慢吞吞走。宋梅用发现他蹇了一足。
宋大福笑,“我儿子。”
“瞎扯,你儿子这么大,还是江阴口音。”
“干儿子,比亲儿子还孝顺,现在皮鞋厂上班,每月赚钱给我花。”
宋梅用也笑,一肚子的话,不知挑哪句说,反复咕哝道:“阿哥,真好。真好,阿哥。”忽听倪路得呼唤。她应了一声,摸摸衣兜,“阿哥,我没带钱,跟太太办事来的,”怕宋大福不信,将衣兜翻给他看,“你住哪一间?回头我给你送钱来,我们定定心心拉家常。”
“我住这一间。”宋大福指指三层阁,神色警觉起来,仿佛她是个卖菜的,他必须提防她短斤缺两的诡计。
宋梅用被他一盯,心虚了,又掏掏裤兜,只得两粒纽扣、半团手纸。
“阿妹现在虚头巴脑的。”
“啥意思?”
“我是个扫帚星,你巴不得甩掉我。”
“乱讲,乱讲。”宋梅用跺跺脚。倪路得又在唤她。她说:“阿哥,我记住了,你住那边第二个窗户。我肯定来找你。让我想想……药房今天放假,明天没脏衣服洗。下午去徐家汇做工,上午倒是空着。你明天上午在家吧?”
宋大福乜斜了眼。
“太太等着呢,你体谅体谅。”宋梅用转身走。宋大福跟着走。她啧啧两声,“做什么呢”,不去理他。
遥遥听麻脸女人说:“倪老师啊,你也真是的,大老远的过来,也不肯喝口水,吃顿饭,”扭头对宋梅用笑,“这位老师也是,偏偏要站在外面,邻居以为我们欠招待呢。”她目光扫到宋大福,愣了一愣。
宋大福说:“小毛姆妈,这位老师是我亲阿妹,想不到吧。”
麻脸女人道:“是吧,”转向倪路得,“本该送送你们的,不巧下午得去买煤饼,排队要排大半天呢。”
倪路得说:“不用送,我们还要再走另外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