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善山庄的收尸车隔日才来。说大世界炸死两千人,收尸车全部出动,还租了别家卡车。龙门路材栈积尸成山。搬运、清理、瘗埋,整整两天。宋没用裹好母亲,放在屋前,眼巴巴看着收尸人,打开薄皮棺材。里头已有一具尸体。收尸人将它推开些,把宋没用的母亲堆上去,塞紧了,合上棺材盖。
收尸人穿马甲制服,背后印有“普善山庄”,底下一个大十字架。十字架动起来,宋没用跟着动。十字架停,宋没用也停。又来两个收尸人,把板车上的棺材,往布篷卡车后厢搬。厢内已有二十来副棺材,皆以柳木条子钉合而成。宋没用一错神,分不清母亲在哪里,慌忙上前扒拉。一个须发夹花的收尸人,拉开她道:“别这样,人总要死的。”众人收好板车,登上卡车厢。宋没用转而捽住车梯。卡车动了,梯杠子滑出手去。宋没用追着跑。收尸的人在一副棺材之间,或坐或站。其中一个叼了香烟,靠在厢沿上,向宋没用挥挥手,示意她回去。宋没用跑得气息错乱,脚下打了个绊。卡车变小了,拐了一个弯。
宋没用拖着脚,也拐弯。柏油马路在尽处分岔,不知卡车走的哪个方向。她站定下来,左右瞻顾。晨风倏然一抖,洒下碎金似的阳光。楼檐、路灯、电线、碎石、杂草、垃圾,每样东西都晶晶亮,恍若刚刚诞生。在街角过夜的人们,揭开油布和草席,重新活了过来。
簇新的一天,拿来做什么呢?宋没用照顾母亲一年半,睡不好,吃不饱,劳作无休,总盼着过过轻松日子。待到老天爷真把负担卸走,却又糊涂了。仿佛拉空车的骡子,不知该往哪里跑。
宋没用任由自己飘荡。忽见一扇杨木门,补丁似的贴在泥墙上。一根锈得生脆的铁条,戳在门板上当把手。那是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她已不知不觉走到家。可家门边悬着的油布是陌生的,檐下晾的做草鞋的高秆稻草也不见了。她怔了一怔,过去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