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冻住了。戊寅年冬天,总也过不完。上海少米,还缺鸦片。“云土”“川土”绝了迹。神秘人物盛老三,拿热河运来的劣质“红土”,炼成白粉红丸。烟土箱子贴上“宏济善堂封”,军警政无人敢碰。穷烟鬼们吃了盛家的白粉红丸,在路上走着走着,忽就软倒在地。夜风将“路倒尸”吹得硬邦邦,渐至弯曲起来,跟大虾似的。凌晨时分,普善山庄派人拾掇。木料涨价,薄皮棺材紧短,只好三四具叠于一柩。车到沪西荒郊,把尸体倒进坑圹,空榇载回市区,重复运用。
宋梅用在等收尸车。车轮碾过路面,会得激起一阵轻颤,仿佛熟睡地底的幽灵,被扰得叹息起来。宋梅用把耳朵贴在地铺上,像是在倾听。她又睡回堂间里。孩子躺在她身边。她叫她“太平”。她也曾活过,理应得到名字。太平僵缩着,小胳膊小腿,似会一掰即断。她试图给她穿上小衫,未遂,便撕了一角褥单,将它团团裹好。
杨仁道也睡不着。索性起来,扫地,挑水,劈柴。无事可干后,坐在屋隅,渐至半寐不醒的。忽听宋梅用说:“抱出去,抱出去。”他即刻跳起,碰碰撞撞的,穿过一屋桌椅,接过那团褥单。他不想抱她。抱的动作,让他想起她是个婴儿。他取了空木桶,把她放进去,咿呀推开房门。
杨仁道鼻头进了冷空气,接连七八个喷嚏,打得眼珠子涨痛。但见满地浆了一层月光,黄得脏兮兮的。不远处,一堆垃圾飐飐而动。辨认一晌,发现不是垃圾堆,是几个露宿者,缩在破棉败絮的衣服里。他们的篾篮、竹杖、铁皮桶,悬在旁边树丫上。
杨仁道舌底泛起苦味。为啥这些人活着,我的孩子却死了。他想起那姓孙的接生婆,叨了一堆屁话。说有个孕妇临盆前,包了很多粽子,结果生的小囡耳廓内合,没有耳洞,犹如脑袋边挂了一对三角粽。还有个孕妇剁带鱼,剁到鱼头时,腹中一动。后来孩子一出来,头身就是断裂的,只连了一丝皮肉。又有个孕妇,闩门闭户,准备就寝,裤裆里开始出水了。滚了大半夜,还是生不出。她男人听了孙阿姨的话,落锁开门。门一开,孩子哗嗒出来。
杨赵氏听得燥闷,揎起袖管道:“好了好了,晓得你过意不去。这事不怪你。怪了又能怎样,幸亏只是个女小囡。叫啥名字不好,叫‘太平’。武则天的女儿才叫太平。人家是公主,我们算什么呢。名字太好,命里压不住的,谁不把孩子往贱里叫。”
杨仁道想说,名字是他取的,说不出口。他的妻子面色缟灰,嘴唇发乌,身体薄薄一片,似要消失在被子下面了。忆到这一幕,杨仁道简直无法忍受。忽见对面楼顶轮廓,隐绰绰扎出夜色。天快亮了,收尸车要来了。他动动僵痛的手指,把木桶往路边一放,扭头往家走,倏又回去,将死婴瀽在地上,拎起木桶来。那桶一路撞击大腿,发出啪啪啪的空洞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