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知道要刻六百多句,至少一万五千字,便琢磨了几天,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在地上画了张草图,演给硃安世看:“在你双臂、双腿、前胸、后背,各绘两条蛇,把那些字当蛇身上的花纹来刺,一条蛇大约分八十句,将字刺得极小,每一句绘成一条花纹。”
她先从硃安世左臂开始,一字一字刺上去。她手法轻灵,果然并不如何刺痛。每刺好一句,便用墨汁涂抹,擦净后一看,一句话联缀成一条乌青的花纹,若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是字。这样,就算脱了衣服查看,也不必太担心。
硃安世看后大喜,不由得嘿嘿直笑。
于是,只要得空,阿绣就帮硃安世把《论语》一句句刺在皮肤上。
直到第三年年末,孔壁《论语》才终于全部传完。
那天,卫真照旧又丢了一个绢团,硃安世偷偷捡起来,回到房里,小心打开,头前仍是“子曰”两个字,又一句《论语》。等绢带完全展开,却发现里面还另夹着一小片白绢,一不留神飘落到地下,硃安世忙拾起来一看,上面写了一个字:完
看到这个字,硃安世顿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座山忽地消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司马迁在信中写明,等全部传完,卫真就在一片绢上单独写一个“完”字。
“完”这个字硃安世本来不认得,还是韩嬉教他:“完”字上面一个屋顶,下面是个人。这个人头上扎着一条绢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明事情做完,迈开两条腿,表示准备出门往外跑。
硃安世正笑个不住,忽听到屠长在外面唤他。他忙藏起绢团,走出门去。屠长命他赶紧杀十只鸡,厨房等着用。他便去鸡圈抓了鸡,提到屠宰台上,提起刀准备动手宰杀时,不由得又嘿嘿笑起来。
阿绣在一旁听到,忙问:“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硃安世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完了。”
“什么完了?”
“全部传完了,今天是最后一句。”
“太好了!”
硃安世又嘿嘿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生平第一次如此耗尽心血做一件事情,每天等着盼着,现在事情终于完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望向墙外太液池的方向。心里一算,从第一次见驩儿,到现在已经七年,驩儿今年已经十四岁,再不是个孩童,而是个少年郎了。不知道驩儿现在有多高,样貌变了没有?常年囚在石室里,一定又瘦又苍白。
随即,他又想到郦袖和儿子,分别已经十一年,不知道郦袖现在是何等的风韵,儿子郭续和驩儿同岁,也已经长成个少年郎,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父亲?现在,我已是这般残丑模样,还能去见他们吗?他们见了我,一定会害怕、厌恶……
他一阵难过,不敢再想,按紧手底的那只鸡,狠狠一刀剁下去。
过了两天。
阿绣把最后一句刺在硃安世背上,涂过墨,擦拭干净,叹了一口气,道:“好了,终于完工了。”
硃安世全身已经刺满了字,胸背腿臂上盘着八条青黑长蛇,蛇身上纹理细密婉转,看起来杀气腾腾。
“你要走了。”阿绣微微笑着,眼中却隐隐流露羡慕不舍,脸颊上的黥印越发显得刺眼。
硃安世已经想好:“等我出去后,见到太子,一定求他救你出宫。”
“多谢你!”阿绣笑着叹了口气,“可是,我出去做什么呢?当年我爹娘被人揭发告缗,被斩了头,家早被抄没了,也没有其他亲人。外面又危险,我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一切都熟悉,倒还安心些。”
“你不想嫁人吗?”
“看到我这张脸,谁敢要我呢?”
硃安世看着阿绣,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半夜,硃安世悄悄溜进婆娑宫。
太子事先已在婆娑宫找了个宫女做内应,硃安世按照商议好的,撕了一条布带,打了三个结,钻到侧院,将布带栓在左边第一间寝室门上。
第二天夜里,他又摸到那间寝室外,见窗台上果然放着一个小瓶子,便取了回去。
瓶子里是天仙踯躅酒,喝了可致人昏死,硃安世在扶风时曾逼那黄门诏使御夫喝过。
硃安世私下里向阿绣道了别,将那包写着孔壁《论语》的绢带托付给阿绣,让她藏埋在自己房内。白天做活时,他偷偷取出那瓶天仙踯躅酒,一口灌下,将空瓶交给阿绣,随即倒在屠宰台边,人事不知。
等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韩嬉、樊仲子、郭公仲站在床边。
“醒!”郭公仲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