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盛督办、烈士、三区革命
一言难尽的新疆啊
县委书记赛里木深入群众
县委书记赛里木来到了跃进公社爱国大队。
《中央关于当前农村工作的若干意见》(即“前十条”)的下达,使赛里木以为自己对于农村工作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开始以党在整个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路线为武器来分析农村的形势、问题和任务。上级党委已经决定,今年秋后组织强大的工作队,在邻县搞“四清”试点。赛里木已经上报要求参加工作队的工作而把家里的工作交给第二把手。他希望能亲自去摸索一下新的条件下以新的形式开展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些经验。“四清”运动,从上级的部署来说,是分期分批进行的,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民公社、大队和生产队来说,对于每一个县来说,三大革命运动乃是每日每时都在从事、进行与涌动的现实任务与日常生活,不能等待也不可能有什么间隙。毛主席的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党中央的文件一经贯彻下来,便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化为千百万群众的行动,以至改变农村的阶级斗争形势与城乡人民的日常生活。现在,离组成工作队还有一些时间,县委研究,几个负责同志分别下去抓一下“前十条”的传达和学习,解决一些必要和可能解决的问题,作为“四清”运动高潮的热身第一步。就这样,他来到了跃进公社。
赛里木是一个头脑清醒、办事稳重、朴质无华的人。他今年三十五岁,看样子要大一些。头发是黑的,胡须却已经花白。那一双大手和要穿特制的大号皮靴的更大的一双脚,显示出一种劳动者的特色。他长着一个很一般的国字脸,貌不惊人,除却他的两只不大的眼睛的逼视,给人以有点凛然的穿透力之感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他穿一身蓝布制服,腰上常系着一根腰带或者干脆只有一根绳子,他最怕衣服的下摆一张一扬地碍事。生活在一个只穿蓝与灰两种颜色、平纹、斜纹、卡叽、华达呢,在新疆则加上条绒五种布料服装的时代,增加了人们的质朴与平等感。难怪食品公司的采购员、黑胡子阿哥米吉提一眼断定他也是个总务、行政干部。只有从侧面或者背面细看,人们才会注意到他有一个特别大的后脑勺,在他沉思的时候,这个似乎略略向下坠着的脑勺,显得很有些个分量。
赛里木出生在南疆阿克苏专区库车县,那里以出产巴旦木大杏核和普遍种植、佩戴玫瑰花而著名。质朴的民风,使阿克苏人民获得了“南瓜”的诨号——说他们的头脑像南瓜一样单纯。而这里的妇女,由于基因好而又爱打扮,便获得了“一朵花”的美名,与一过中年就要“学坏”的流言。
小时候,赛里木给地主扛活,干一些劈柴、烧水、扫院子、铡草之类的杂事。地主有一个娇生惯养的独子,长到十岁以后开始到县城的一所学校就学,让赛里木伴读侍候。遇到水渠、泥泞或者走累了,由赛里木背上行路。干粮、零食口袋、隔三差五带给老师的礼物以及防备变天而多带的衣服,由赛里木扛着。上课的时候,赛里木陪着听讲。下课的时候,赛里木陪着玩耍和保护“少爷”不受城里商人、官吏子弟的欺侮。“少爷”对功课毫无兴趣,于是,赛里木的任务又增加了一项:替地主少爷誊写笔记和完成家庭作业。结果,上了四年学,地主少爷甚至还不会缀写自己的名字,而赛里木倒学会了读书和写字。
三十年代末期,新疆的土皇帝、“督办”盛世才伪装进步,请了一些共产党员来帮助他执行“六大政策”,装饰门面。中国共产党为了在新疆撒下革命火种和利用新疆的特殊地理位置来开通党的国际交通线路,派遣了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人士到新疆来。著名的共产党员,年轻而又才华过人的林基路来新疆后先任新疆学院教务长,由于他的革命活动,迅速在文化教育界和青年学生当中出现了抗日救亡、民主进步的新局面,盛世才颇觉忐忑,乃把林基路远遣库车担任县长。这段期间,认真地代替地主少爷学习成绩优秀的赛里木担任了库车的小学教员,并且亲耳听过林县长的演讲,知道了毛主席,知道了党,知道了党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和民族政策,开始听到了“革命”、“社会主义”、“翻身”、“光明”这样一些非常富有吸引力的新名词,仿佛看到了新中国的曙光。
到四十年代初,盛世才去了一趟苏联,对于苏联完全失望,他乃撕下假面,把林基路和陈潭秋、毛泽民等一起投入监狱,接着,残暴地杀害了他们。一大批受到革命思想熏陶的青年也成了盛世才的特务机构的捕杀对象。搜捕名单上本来有赛里木的名字,由于友人报信,赛里木星夜出走,逃到拜城县的农村靠打短工为生。在这个号称“富裕“拜”即“巴依”的另一种译法,富裕、财富、富人之意。”的地方受尽了贫穷和饥寒的折磨。
一九四四年,在全国人民革命斗争形势的影响下,又受到了苏联方面的鼓动与策应,伊犁、塔城、阿勒泰三个专区的人民举行了反对蒋介石国民党的武装起义,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全疆。赛里木决计翻天山、越达坂即山隘。、经新源、走伊犁,投奔三区革命政府。对于“三区革命”,毛主席早有明确结论:“三区革命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但是,在联结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的穆扎尔山口,他被国民党兵扣留,从他身上搜出了来自三区的报纸和小册子,他被毒打了一顿,几乎当场被打死。后来,又在刺刀的胁迫下,被迫给国民党的一个运输队拉骆驼,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捱饥忍渴,走了三个多月,走得两脚鲜血淋漓,到了边远地方的最边远的地区和田。按当时的交通条件和赛里木缠腰的褡包里分文莫名的情况,伊犁的革命运动已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国民党兵也不再担心他会跑向三区。由于赛里木有文化,被和田的大教长、维语称作谢赫斯拉木的一个头面人物所看中,收下他当了教长的仆役,农忙时在教长的田产中务农,冬季则帮助教穆斯林抄写经文。就这样,一晃就是五年。
和田是个更加荒僻和滞后的地方,尽管有钱人得以享用举国闻名的和田地毯、和田美玉、艾得莱斯丝绸一种土法手工织成的丝绸,具有自然而然地随机变易的独特色彩和图案。,但是劳动人民身上只有奴隶的绳索镣铐,并时时处在猖獗流行的黄疸、麻风、性病的魔影之中。这一段生活并没有摧毁赛里木的意志,而是百倍强烈地加深了他对革命,对于新生活新世道的渴望。
一九四九年底,新疆宣告和平解放。解放军的先遣人员来到了和田。当时,国民党军的一些死硬分子勾结反动的上层人物企图趁解放军立脚未稳哗变,杀害先遣工作干部后逃亡国外。此事被赛里木得知,他连夜冒险找到了解放军的工作队,报告了这一消息,采取了防范措施。幸而大部队以无畏的精神,沿着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三次出发、三次都中途折回的阿克梯奥什古路,斜穿大沙漠,进行了惊人的强行军。从阿克苏神速赶到了和田,粉碎了敌人的垂死疯狂反扑。
这之后,赛里木参加解放军,入了党。一九五○年、一九五一年他一直以解放军干部的身份参加农村减租反霸和土地改革。一九五三年以后,他正式转入地方,担任区长,一九五七年开始任县长。一直到一九六二年,为了加强“反修”前哨阵地伊犁的工作,他和其他一批少数民族干部一起,被调到了北疆。十几年前,他想去伊犁投身革命未能实现,如今,在全新的条件下。他肩负着十倍于当年的历史重担和党的嘱托,他来到伊犁了。
伊犁,这是他向往已久的富有革命传统的地方。在这里,他面临了全新的,复杂得多的环境。这里的对外交往、民族分布、地缘政治、经济、文化关系错综复杂。这里是“反修”前沿,老沙皇曾经占领伊犁十年。这里,民族成分非常多样,新疆的十三个民族,除去塔吉克以外,维吾尔、汉、哈萨克、回、满、锡伯、蒙古、塔塔尔、柯尔克孜、乌兹别克、达斡尔、俄罗斯都有它们的成员世代居住。这里的生产和文化都比较发达,人们见过世面,说话做事,都比较精明和大胆。这些地方与赛里木已经熟悉了的南疆、特别是和田不同,连这里说话的语调和某些词汇,也与和田大相径庭。和田人读“一”是读“毕”,而伊犁人是读“勃尔”。动身来伊犁以前,和田的有些同事和乡亲担心地告诉他,伊犁的工作不好做,伊犁人比较“狡猾”、“爱吹牛”、“酷”维吾尔语亦喜欢用“酷”一词,指自我保护、算计精到、不吃亏……有汉语中“奸”的意思,但比“奸”好听一些,约是褒贬兼而有之。。他们说:
“您没听过那个歌谣吗?伊犁人都是好汉,穿着西装打战,半夜里跳墙,见着狗就出汗。”
他们还说:
“看我们和田人有多么纯朴!亘古以来卖杏的妇女都先请顾客吃杏,吃完之后再请顾客自己数核,按核数付钱。如果她们到伊犁去卖杏,伊犁人还不是吃上一百个杏只给你十五个杏儿的钱,另外八十五个杏核,他们早装到口袋里,准备带回家砸杏仁吃呢!”
“不要相信这些对外乡人的嘲笑,”赛里木回答说,“难道和田人被人家笑话得还少吗?没来和田以前人们就告诉我,这儿生活着的是一些愚顽而执拗的人,说和田人卖一堆鸡蛋一块钱,给一块钱的票子要,而给两张五角的或者十张一角的他就会认为你欺骗了他而和你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