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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四十二章(第1页)

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的一封信

信落到尼牙孜手里

伊力哈穆缓缓地走回家里。路上,热依穆说了一句:“其实,不去就对了。”伊力哈穆没有吱声。

家里,米琪儿婉正在收拾东西。伊力哈穆一回来,她就揭开灶火上的大锅盖,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她说:“雪林姑丽端来的。她今天回来了。”

“呵。她在试验站过得怎么样?”

“好呢。她很高兴。她带回了羊肉,做了饭,还给咱们端了来。”

“你吃吧,我不饿。”

“什么叫不饿呢?这两天忙得供销社没有肉卖,也没给你做什么饭,快吃吧。”

“那你……”

“我吃了。我吃过了。”

当然,伊力哈穆知道这是假话。遇到亲友,邻居送来什么好饭,米琪儿婉总是尝上一口就给他留下,用言语是改变不了她这个“顽固”的习惯的。

当伊力哈穆吃起来的时候,米琪儿婉欣慰地笑着说:“泰外库今天又来了。他给爱弥拉克孜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我打算明天回一趟娘家。”

伊力哈穆这才注意到,屋角边是米琪儿婉准备下的走娘家带的东西,红布单里包着大馕、小馕和一角茶叶。他说:“咱们的南瓜长得不错。你带上两个南瓜,再带上一点葵花籽去吧。”

“好的,好的。我明天在娘家住一晚上,后天回来。我主要要找一下爱弥拉克孜,受了泰外库的委托,我要尽力去办。”

“这么说,你是去充当使者维吾尔人的婚姻中委托第三者来往联系,称使者,与汉语的媒人意义不同。了?”伊力哈穆打量了一下妻子。

“什么使者?不。”米琪儿婉对丈夫话中的怀疑的语气有些不高兴,她说,“现在还说不上什么使者不使者。我只是希望他们好。我想这也许是很好的吧?可怜“可怜”一词在维语中使用比较广泛,不带贬义。的爱弥拉克孜!可怜的泰外库!”

“泰外库这个人……”

“泰外库是没有调教好的三岁马,”米琪儿婉不是嬉笑,而是沉重地说,“这回,他可要走正路了。”

“他一定能走正路吗?只因为爱上了一个姑娘?”

“我的天,”米琪儿婉更加不满意了,“您今天是怎么了?您说话怎么像一个……官僚!”米琪儿婉再也不能容忍伊力哈穆的冷静了,急切中她给伊力哈穆扣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

“当然你是对的。去吧,把泰外库的信交给爱弥拉克孜吧。谁又能知道爱弥拉克孜的心呢?也可能吧?”

“……可你为什么不吃净?瞧您,吃得这样少。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没事。睡吧。看,女儿在动弹,该把一把尿了吧?”

米琪儿婉照料了孩子,添了火,收拾了伊力哈穆吃剩下的饭,她不太放心地不时看一看伊力哈穆。和往常一样,伊力哈穆年轻的脸上现出一种镇静的笑容,但是今晚,他的眼神显得凝重些,表情也有些沉郁,这是瞒不过米琪儿婉的。在伊力哈穆在工作中碰到什么难题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希望和丈夫谈一谈,为丈夫分担一些忧虑。而且,她也多少了解了社教工作的一些动态,在铺好被褥以后,她没有睡,却关怀地低声问:“有什么事吗?跟我说说啊?”

“不,什么事也没有,你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书。”偏偏今天伊力哈穆不想谈。过去,遇到什么事和米琪儿婉扯一扯他的心情就会轻松得多,可今天,在自己没有完全弄清楚,没有绝对的把握的时候,他怎么能向米琪儿婉说章洋的坏话呢?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包括在米琪儿婉面前也要维护工作组的威信的义务呢?他什么也没说。

米琪儿婉躺下了,勤劳的人入睡是很快的,过了好久了,她睁开眼,看到丈夫仍在托着腮发怔。

爱弥拉克孜担任新生活大队的医士,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六二年夏天,她在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后来公社党委决定在新生活大队试点搞合作医疗,建立大队卫生站,她自己申请来到了这里。主要一个原因,她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这样一个年龄的姑娘,再住在父母的身边,在阿西穆眼里,不但多余,而且是耻辱、祸害,从早晨到夜晚,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不论是家里还是亲友当中,永远是对她的婚事的关切,好心的帮忙与别有用心的议论。好心也罢,坏心也罢,对于她却全无两样,全是折磨。她刚刚否定了一个前来说亲的人,譬如说来人提起的是一个胖子,一个年龄大的男人,马上又有一个热心的女人前来说合另一个人,一个瘦子,年纪轻的人。这样,根本不允许她有片刻的安宁。她动过心吗?没有,有谁指教过她吗?她受了什么书本的影响吗?不,不是的。然而她从小下定了决心,她早已暗自决定,这一辈子她不打算嫁人。

她永远也忘记不了九岁那次她受到的屈辱。九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懂得和记住许多许多的事情。那一天,妈妈让她到帕夏汗婶婶家里去借一个细箩,婶婶和几个成年女人正在喝茶。是没有话题了,是一种什么心理吗?帕夏汗把她叫到了身边,拿起她的残肢给客人们观看,看别人的伤痕像看巴扎上一件新到的商品,这是一种多么可恶和卑劣的习气。当时,帕夏汗说:“挺俊的一个丫头,可怎么找婆家呢?有谁要她呢?如果她用这只断臂搂住丈夫的脖子,男人不害怕吗?”喝茶喝得半醉的女人们唏嘘起来,有的抚摸她的残肢,有的凑过来细盯着她的断腕,有的叹息,有的还用裙子角擦了擦眼泪,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夸她的眼睛美,有的夸她的头发黑,所有的夸奖都归结为对她的伤残的悲叹,而悲叹之中又流露出从帕夏汗的话语中的某些猥亵意味中得到的某种满足,那个擦眼泪的女人同时也在窃笑,因为她听到了帕夏汗抖搂出来的一句关键的话,她说:“唉,那个地方不伤不残也就行了,男人还能要我们的什么呢?”然后笑得爆了棚。

……九岁的爱弥拉克孜拿回细箩的时候面色是铁青的。那天晚上,她病了,她没有吃妈妈用箩过的上等面粉做出的饭食,她的眼直勾勾的,吓得阿西穆增加了三倍晚祷的时间。

这以后,又有多少次她听到自己的父母的议论啊。还在她远未成人的时候,母亲总是为她担忧,她说:“她长大了可怎么办呢?”父亲说:“总是会有人要的。”什么样的冷酷的话语啊!什么叫“有人要”啊!从前父亲总是在赶巴扎以前和母亲商量,“你看这头山羊十五块钱有人要吗?”“这张苇席六块钱有人要吗?”现在,议论的却是她爱弥拉克孜有没有人要啊,难道她爱弥拉克孜也是一头山羊、一张苇席吗?

不,她不能忍受这种歧视,不能忍受嘲笑和侮辱,甚至也不能忍受怜悯和照顾,不需要同情和惋惜,从她记事的时候她就缺了一只手,这难道要她自己负责吗?这难道是永生永世不能弥补的缺陷吗?她勤奋、善良、聪明、美丽、自尊。不论家务活还是在队里出工,不论是上学还是工作,她没有落在后边过。为什么帕夏汗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都只看见她那只断腕呢?难道她这个人仅仅是一个承载着残肢的,比别人低一等的躯体吗?她活了二十四年,劳动、读书、学道理、学技术、尊敬人、帮助人,难道所有的这一切又一切的努力仍然补偿不了那并非她自己所造成的缺陷吗?

感谢毛主席!千遍万遍地歌颂毛主席吧!只有他带来的温暖和慈祥的新中国,才融化了爱弥拉克孜心头的冰块。只有新生活的光辉和照耀,才给爱弥拉克孜提供了一条光明的大路。只有他的巨手,才揩干了小小的爱弥拉克孜眼角上的泪水。只有在新中国,我们的维吾尔族的农民的女儿,我们的被旧社会的恶狗咬断了手腕的好孩子,我们的被一些封建的、落后的、愚蠢的旧意识旧风俗所折磨所伤害所包围的纯洁无瑕的爱弥拉克孜终于自己写下了自己新的人生篇章,她排除各种干扰以全优的成绩考进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卫生学校,她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医士证书,她现在是国家的医务工作者,是农民的朋友和勤务员,是科学、文化和新生活的传播者。

她离开了庄子上那个种了不少玫瑰的僻静的院子。她来到新生活大队,她穿上洁白的大褂戴上更加洁白的无檐帽,她的白大褂的衣袋里经常装着听诊器和温度计。她办公桌上放着血压计,压舌板和手电筒,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伤残和缺憾的化身,而是病痛和忧患的治疗者和安慰者。她给人查脉搏、查喉咙、查血常规,她给人开处方、打针、谆谆嘱咐服药的方法与普及卫生知识。在新生活大队,人们称她为“医生姑娘”或者“姑娘医生”,找她的人是为了寻求她的帮助,她整天考虑的是如何解除旁人的痛苦,这使她感到了生活的意义和自己的力量。她本来就是本地农民的女儿,她很快就和这个大队的社员熟悉了。她知道病人不仅需要片剂、针剂和粉剂,而且更加需要亲切的话语、真诚的安慰和对于健全的生活方式——卫生习惯的指导。她看好了一个病人,她多了一个亲人。虽然,大队卫生站只有一间房子,就在供销社门市部的隔壁,这间房子是门诊室,是药房,也是她的宿舍,她就睡在这个弥漫着酒精和水杨酸的气味的房屋的一角。她常常为了夜间来急诊的病人而不得安眠。但是,她在新生活大队的生活是愉快多了。

这一晚,她刚刚参加完所在队的社教工作组组织的毛主席著作学习。今天学的文章是《反对自由主义》,农民们的学习非常认真、非常热烈、非常实际。大家争着发言,用毛主席的教导对照自己,自我批评,检查自己有哪一条自由主义的表现,并表示今后要改正。这种诚恳,求实的学习态度感动了她。她也在会上发了言,她说,实行合作医疗以后,有一些没有医药常识而又很有一些自私自利的思想的人,看病拿药的时候一看药价低就埋怨、不满,药价越高就越满意,甚至自己提出要求给开价格昂贵的药。四天前大队的会计前来看病,非缠着要开一些贵重的药,她碍于面子,没有坚持原则,给开了,实际上,既浪费了药品又无益于治疗。这是她的自由主义的表现,她要改正,同时也希望那位会计认识自己的不当。她的发言引起了农民的笑声和掌声。社教组的同志在小结当晚的学习的时候还特别提名表扬了她的发言,这使她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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