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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九章(第1页)

库图库扎尔书记在瓜地

翻江倒海的吸瓜而不是吃瓜法

享受享出来了尴尬

第四天,天气特别热,不但没有云,而且没有一丝风。不但树林和庄稼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好像凝结在火焰一样的空气里,而且连鸟和蜜蜂也不胜烘烤而停止了飞翔。不但牛鼻孔和狗舌头上流着涎,而且连鸡也到树荫下呆呆地张开了口,喉咙里发出“呋、呋、咯、咯”的声音,好像一个哮喘病人。

这天上午,库图库扎尔到七队庄子割麦,他得到了一个信息,说是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干部来参加劳动,所以他一早就赶到了庄子。可直到中午也没见哪个领导干部来,却把他自己累了个半死。按说,庄稼活他并不陌生,他的身体也很不错,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在社员当中起那么一会儿“带头作用”。但是第一,他越来越胖了,干起活来他常常感到气短、心跳、手脚沉重。第二,今天确实是热得特殊。第三,他来干活是为了迎接领导干部,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这未免扫兴。第四,可能他确实有了心脏病。

心脏病是不久前才发现的。春天,一次整修渠道,干完了活,心跳得不行,第二天,他就到了伊宁市联合医院。公社卫生院,他是不相信的。给他看病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哈萨克族女医生,医生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又试了血压,看了咽喉和舌苔,问了问他吃饭、睡眠、大小便的情况。医生说:“你的心脏正常,可能是有些神经衰弱,放宽心思,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库图库扎尔以一种辩论的热情叙述了心脏的不适之感,他企图说服大夫判断他的心脏有病,为了这,他夸大了病情。医生皱了皱眉,给他开了个休息两天的证明,并开了一些镇静剂。医生的诊断使他很不满,他想,一个哈萨克女人,一个只会揉捏马奶口袋为了酿制带酒味的酸马奶,需要将马奶装入特制的羊皮口袋,并不断揉捏。和烧热“萨玛乌尔”来自俄语:铜茶炊。的人,哪里会看什么病!药方划价以后,由于药价太低廉,不足一块钱,这也使他十分不满,既然不给开好药,何必去花钱;对于休息证明,他倒是十分重视的,他想,看来就是有病,不过医生没本事检查不出来,否则开证明做什么?于是,他回到家里,把郝玉兰请了来,郝玉兰反复地听了又听,敲了又敲,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她说,“您的心脏有杂音,一种咝咝的声音,而且一会儿跳得快,一会儿跳得慢。”“您的肝脏有些肿大。”“您的脾脏位置不对……”“总而言之,您太劳累了,操劳过度。”……郝玉兰的诊断是令人满意的,但不一会儿,他又疑惑起来,根据他对包廷贵的了解,他忽然想到,郝玉兰这个医生的可靠性也是同样值得怀疑的。

但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确信自己的心脏就是出了毛病,不然,为什么中午吃饭都尝不出味来?食堂吃拉面、拌西红柿、青辣椒炒牛肉,他只要了二百公分而且是强压下去的。心一直乱七八糟地跳着,好像一面被生手乱擂的手鼓。

他勉强睡了一觉。醒来,看看太阳,知道还不到下午上工的时间,他悄悄地溜了,想了想,便朝瓜地走去。现在,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麦收,没有他喘息的地方,于是,他想到了瓜地。

七队的瓜地在一个偏僻的边边上,穿过通向伊宁市的土路,又越过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被大水冲开的豁子,走过一大片向日葵田和青麻地,远远看见了搭在高处供看守瞭望并震慑可能有的偷瓜贼娃子用的草棚子和匍伏在地面上的一片绿绿的瓜叶。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到V与M字形的大埂和分辨出那些小而圆的甜瓜叶子和放射形的西瓜叶子了。种瓜最忌连作,一块地种过了,几十年都要避免再在原地种植。每年种瓜以前都要找老人回忆一下,不要误在老瓜地上下了籽。否则,会出现一种寄生的害草和病毒,使瓜上长出硬疤来。所以,今年选到了这个边缘地带,再走下去,就是河岸了。

今年的看瓜人是阿西穆。勤劳的阿西穆在瓜地中间搭了一个供住宿的小窝棚,简单说就是就地挖一个一米五左右深的坑,坑上支起屋顶,再铺上毡子,摆上一些家具,这就是可以住人的临时的地头之家了。窝棚边打上防水的埂堰,就地挖了一个简单的土灶,架上了一口小锅。又在窝棚前种了些葫芦、南瓜,搭起了棚架,现在,藤叶已经爬满,成为给看瓜、吃瓜的人遮荫的一个天然凉棚,同时也给看瓜人提供了蔬菜。为了防备有些顽皮的孩子可能来胡乱偷瓜和糟踏瓜秧子,他还把家里的黄狗带到了身边,协助他履行看守的责任。狗既然来了,刚刚下了六个小仔的白底黑花的大母猫与它的孩子们趁势同时莅临。三下五除二,阿西穆老人的另一个家的自然、自由、自在的夏日生活就如此方便地开始了。

弟弟库图库扎尔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阿西穆的什么亲热的反应。他从小和弟弟秉性不同,各走各的路。像对待其他来光顾的农村中的头面人物一样,阿西穆连忙把瓜架下面扫干净,四周泼上水,又从窝棚里拿出一角破毡子铺好,请“书记”坐下,然后谦恭地问道:

“西瓜还是甜瓜?”

“甜瓜。”库图库扎尔简略地回答,又问,“有枕头吗?”

阿西穆这里没有枕头。他拿出了一件旧棉衣,叠好,库图库扎尔接过来,塞在头底下,摊开四肢躺倒,长出了一口气。他欣赏着瓜棚上垂下的一个个青绿色的小葫芦。阳光透过瓜叶在他的脸上戏弄着,有一只蝴蝶绕着他的头转了两圈,飞去了。他觉得轻松起来,很庆幸自己躲开了那个割麦的苦役。他准备在这个安宁、舒适的地方呆上一下午。等到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再溜溜达达转到四队去,要赶在临近收工的时候,在地里比划比划,检查检查,督促指示一番,完成这一天的任务。

阿西穆一手捧着一个大奎克其回来了。奎克其(即哈密瓜)是成熟早的夏瓜中的一个优良品种,个儿大,肉脆,含糖多。阿西穆把瓜放下,拔出刀子,单腿跪下,像宰羊一样地先把瓜的头都(连蒂的一端)割下一片皮,然后再顺着切成形状整齐、大小均匀的牙子。在每牙瓜上,轻轻划上几刀,但不划断,这样,吃的时候,拿起一牙瓜来,顺着划痕印横着一掰,就可以折下小块,入口方便,不致使瓜汁顺着嘴角和下巴流淌,看起来也比较文雅。维吾尔人在饮食上的规矩是比较多的,吃法、摆法、切法都有一定的规矩。他们吃馕、吃馒头的时候决不允许拿起一个整的张口就啃。

库图库扎尔掰下一小块甜瓜,咬了一口皱皱眉说:“怎么发酸!”把手里的一小块瓜远远抛开,又把其余的瓜放下,推到一边。

阿西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挑瓜,他是有自信的。于是他也掰下一点尝了尝,明明香甜可口。再说,竟然说挑来的瓜酸,这对种瓜人是极严重的污辱,但他没有多话,把这个瓜收拢起来放回窝棚里,准备傍晚用来打发那些馋嘴的孩子。然后,他拿过了另一个半面白、半面乳黄、上面有纵绿纹、两端微裂、发着香气的一眼看去就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奎克其,照样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切好放好,请库图库扎尔享用。

“也不好。今年您的瓜怎么了?浇水太多了吧?”

阿西穆没有回答这个污辱性和挑衅性的问题。种瓜的人靠浇水来催熟增重,一个纯洁的穆斯林怎么能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这和卖牛奶掺水一样,死后身体都会变黑,墓穴都会倒塌的。但是,他没言语。如果来吃瓜的是别人,他是宁可忍气再去多抱几个瓜来的;在瓜地吃瓜,就是可以挑肥拣瘦,不合口味的一抛,这是不会受非议的。农村的人嘛,总有这一点“优越性”的。但是,库图库扎尔书记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啊!又是大忙的时刻,还摆出一副老爷架式,使他产生了反感,他阴沉地紧闭着口,毕恭毕敬地绕弟弟的背后走开,拿来一个从外表看远远不如方才那两个瓜的小闷蛋子,往库图库扎尔眼前一搁,也不管切,看也不看库图库扎尔另一眼,回头抄起砍土镘到瓜地锄草去了。

库图库扎尔一笑,他知道哥的脾气。他只好自己切开了那个小瓜蛋子,管它甜不甜,吃了两块,颓然躺下,昏昏欲睡。

突然,大黄狗汪汪大叫起来,拼命地想挣脱锁链。这使库图库扎尔和阿西穆都很奇怪,白天,有社员来瓜地,它从来不叫的。库图库扎尔斜起身子,用一只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阳光,沿路望去,只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细高个儿,驼背,走起路来头一探一探的。等认出这是包廷贵以后,他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包廷贵用半通不通的维汉各半的话在问:“阿西马洪即阿西穆阿洪。,书记有没有?”

“有!”阿西穆用手向这边一指。

包廷贵躬身走近前来,看到躺着的库图库扎尔,兴冲冲地说道:

“书记!您叫我好找,中午我找您一趟,你是在午休。过了会儿再去,又不见了。我一猜你就在这儿……”

“你怎么会一猜就猜到我在这儿?”库图库扎尔心里说,并对他这种说法很不高兴。他冷冷地问:

“有事吗?”

包廷贵先拾起库图库扎尔嫌不好吃剩下的那几牙瓜,狼吞虎咽地大嚼着,瓜汁立即弄了个满脸花。然后,他讨好地、亲热地凑近库图库扎尔,喜滋滋地说:

“来信了。”

“什么信?”库图库扎尔仍然漫不经心。

包廷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竖式信封,信封下款是红字铅印的单位名称。包廷贵从中掏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方也有铅印的红字。这种公用信笺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重视,他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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