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点亮了孤独的乌尔汗家的油灯
乌尔汗晕倒在谁的臂弯上
会场上的激烈的场面使乌尔汗万分激动。看到库图库扎尔那种向泰外库狠狠反扑过去恨不得一口把泰外库吞掉的样子,她真想挺身而出,撕下库图库扎尔的假面。泰外库的悔恨和痛苦,也激起了她极大的同情和共鸣。尽管她的遭遇完全是别一回事。她也曾经对库图库扎尔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感激。然而,生活这个最严峻也是最热情的教师教育了她,使她越来越认清库图库扎尔的面目。她见过许多好人和恶人。有的恶人如虎狼、如蛇蝎、如狐狸,虽然可恶倒还算形象鲜明。但库图库扎尔呢,他一会儿表白是你的亲戚,是长辈和保护者,是唯一关心你的人;一会儿当众蒙头盖脸地揭你的疮疤,往你的伤口上撒盐,用实有的和杜撰的罪名压得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他像是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特别是对于汉族的情谊的最热烈的维护者;有时候他又是那种粗鄙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代言人……他是这样善变,这样不确定,出尔反尔,忽左忽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是一个化装成美人的魔鬼,是一只五颜六色的毛毛虫,他不仅因为恶毒而可恨,而且以其超限度的伪善,虚伪而令人作呕,看啊,他现在又在扰乱会场,混淆视听了!厚颜无耻,说谎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大棒讹诈,“永远有理”的论辩,再加上花言巧语、东拉西扯的哈哈一笑;这些,就是他的拿手武器。
乌尔汗身上像着了火,心怦怦地直跳,虽然她觉悟不高,很少学习,远远不是什么积极分子,但她总是一个社员,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一个正直的公民,当她看见一个窃贼在撬门锁的时候,当她看见一个歹徒在划火柴放火烧打谷场的时候,她总应冲上去,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抓住,拉住,不行就咬住正在作案的罪犯;再退一步说,她要叫人,要呐喊,否则她就不能算一个人,而只能是罪犯的同伙。
她五次、十次、十五次地倾听着自己的良心的这种呼声,接受着这种督促,她终于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她得到的是章洋的微皱着眉的、极端怀疑和藐视的一瞥。章洋看她的时候连眼皮都不抬,只是把眼珠向上一翻。他的嘴角上更是那样一副轻蔑的样子,她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凉意,她想起了库图库扎尔多次说的她的“身分”,她想起波拉提江的爸爸,想起一九六二年的那场噩梦……她放下了手,她落到了深渊里,万念俱灰。
散会了,她独自走回庄子去,廖尼卡和伊明江、阿西穆本来和她一道的,她故意躲开了他们。她恨自己。她恨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的又拉又打,又哄又压,确实是摧毁了她的意志和良心。她恨生活中那些腐烂的、灰色的、腐蚀人、消磨人、毒害人的东西——烟酒、送礼、虚荣、阿谀、大麻烟,以至女人们在餐桌边的无止无休的闲话。她恨那些毒蛇的芯子一样的恶毒的舌头。她尤其恨的是伊萨木冬,都说是你背叛了祖国,背叛了故乡,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你的妻儿。一想起从前多少次在苍茫的暮色中等着丈夫回来、等着把面下锅里的她,如何走到门旁张望的情景,她就恨得咬牙,如果给她一把刀,她真想亲手剖开这个玷污了丈夫和父亲的称呼的败类的心!也许有一天祖国会宽恕你,人民会宽恕你,党和政府、公安局和法院会宽恕你,但是你的妻子,流干了眼泪、愁呆了头脑、三十岁就白了鬓发的乌尔汗,当年的活泼、美丽、嬉笑的业余舞蹈家乌尔汗对你不会饶恕;你的儿子,你的唯一的亲骨肉,你的几乎被抛弃、被丢失,而今后将永远承担着对于你的耻辱的记忆的重负悄悄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的儿子,这个聪明的,现在就像大人一样地说话和行事的孩子将绝不饶恕,绝对而且永远!
在冬夜的寒气中,在酸苦的怨恨中,在这种由于长期积累而无法释放的怨恨所唤起的无限悲哀、无地自容的郁闷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下次开会,她要要求第一个发言,她要就她所能地揭穿事情的真相,要说出库图库扎尔的真实活动来。
她走近了自己的住房。她停下了脚步,呆住了。
她看见自己的住房的小小的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似乎有一线灯光在闪烁。是她花了眼了吗?孩子托放在狄丽娜尔那里呀,说好了散会以后她去把孩子接回来。她的房子是关死了的……她加快了步子,她有点心跳。
门从里面关着,外面却不见了长铁锁。除了她,谁能有铜锁的钥匙,谁敢开这把铜锁呢?旧式的,长长的,长了绿锈又抹了油的铜锁,她推一推门,叫道:“谁?”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着笨重的毡靴,戴着大皮帽子,背对着闪烁的灯光,而给她以全黑的黑影。
看不见他的面孔。看不见也罢,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相信真主,相信穆罕默德是唯一的使者,相信创世和造物。但是,她从来不相信死人可以复活,从不相信坟墓中可以走出活人来,那么,他——是从“那边”来的。
“你!”她喊了一声。
“他妈妈,”伊萨木冬的声音依旧,虽然听起来好像苍老了十年,“您不认识我了吗?”他哭了。
一阵电流通过了乌尔汗的全身,她扶住门框,免得倒下身子来。
“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的?”她厉声问。
“您别着急,您放心,我根本没到那边去,我从来没有离开祖国。我永远也不去。即使我被判处死刑,即使把我枪决,我的灵魂依恋着的仍然是咱们这边!”
伊萨木冬没有说下去。乌尔汗呵地一声,昏倒在他的手臂上。
即使是死人复活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伊萨木冬回来了,这个已经被亲人和邻人,好人和坏人从记忆中埋葬了的上中农的儿子、原保管员,这个盗窃小麦的罪犯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首先是狄丽娜尔向庄子上的人,包括向她的娘家,相邻的四队的胡杨树下的人们传播了这个消息。人们惊疑,人们诧异,人们甚至带几分恐惧地面面相觑……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很短的过程,农民们是善良的,当他们亲眼看见这个已经显出了龙钟老态的、脸上充满了诚恳的忏悔表情的老住户,“塔兰奇”伊萨木冬的时候,农民们为自己的疑惧和躲闪而惭愧了,他们走上前去,走进伊萨木冬的家中去问好致意。虽然大家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谈一九六二年的事情,伊萨木冬也不谈这些,但是,不管是谁,甚至问好时握着的手还没有松开,他就先声明一句:“领导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到‘那边’去……”
是的,他没有走得那么远。在最后一刻,或者更正确一点说,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了步子。他收住了脚,他转过了身,他面向着祖国而背对着境外,他不走了。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他隐姓埋名,假报自己叫安尼瓦尔斯拉木,且末县人。他说了个且末县,不仅因为他年轻时接触过一个且末行商,知道了且末这个地名和一些有关的情况;更因为且末是新疆的最偏僻,最边远的一个地方。且末和它的姊妹县若羌,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东缘,周围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西通库尔勒、南通民丰的公路常常被流沙阻住。再找不到比它更僻远的所在,连方言也与南疆和北疆的绝大多数地方有所不同。在边境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他被遣送到了且末。到了且末,他向当地政府声明,他本来是伊犁人,全家已经外逃,他在最后一刻决定留在祖国,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在政府的帮助下到且末来探访他的一个远亲,当然,远亲没有找到,他申请留在且末种地。人口稀少而冬小麦富裕的小小的且末县的一个公社顺利地(应该说是欢迎地)接纳了他。他定居下来了,他生活在著名的罗布泊边。且末和若羌,都因罗布泊这个湖泊而著称于世。罗布麻,罗布方言,这些名称都自那个湖泊而来。他耕作在罗布泊畔,他是一名模范社员,从天不亮到天黑,他像土拨鼠一样地穿行在田地和泥土之中,按天记分的时候,他经常早作晚收,中间不休息;按定额完成百分数记分的时候,他经常帮助体力弱的人,装车的时候他站在迎风吃土的地方,修渠的时候他站在低洼泥泞的地段,锄草的时候他专找地头地边,草多土硬的长垅下砍土镘,割麦的时候他利用休息时间割芨芨草供应大家腰子。他的劳动无可指摘,只是他的话少,他的笑容更少。两次队里把他评为五好社员,可是他坚决不肯接受奖状,队长觉得他不可理解,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的会计说他是一个光知道劳动而毫无政治积极性的典型。为他说亲的使者越来越多,甚至于那个公社的一个小学教师,一个长着鹅蛋形的脸、细长的眉毛、戴着纯金耳环的大姑娘,一个本地著名的美人、被说成是因为过分挑剔而年龄偏大还没有嫁人的“公主”,给他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这一切都被他拒绝了,这也引起了种种猜测和议论,只是由于他的劳动和品德白璧无瑕,深得人心,所以才没有产生什么恶意的流言。
一九六四年冬天,四清工作队到来了,他非常害怕,听了一个月的宣传讲解以后,他带上随身换洗的衣服,带上两个大馕来找工作组。他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准备好了立即接受拘捕和制裁。他交出了连夜写的书面交代材料和绝命书。他严肃地考虑了由于自己罪大恶极而被判处死刑的可能性,他情愿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惩罚。他唯一的要求是在他饮弹伏法以后把他的绝命书交给他的妻子和儿子,如果妻儿还在中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