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罗尼乌斯说话算数。见过克律索忒弥斯后的第二天,他一直睡到了晚上,然后,日暮时分,他乘轿去了帕拉丁宫,在那里,他和尼禄进行了一场密谈。这场谈话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也就是维尼奇乌斯第一次把秘密吐露给他的第三天,一个百夫长率领一队禁卫军卫兵来到了普劳提乌斯的家。
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变数和恐惧。这样的传令通常都是死亡的前兆,在百夫长捶响大门的时候,恐惧布满了整幢府邸,中庭的守门奴传话说,前厅里全是士兵。府里的人全跑向奥路斯,相信他受到的威胁比其他人更多。彭波尼娅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搂住他,苍白的嘴唇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吕基娅脸色煞白得如同麻布,她吻遍了他的手;小奥路斯紧紧地拽着他的托加;从楼上女人们住的房间里,从仆从住宿区里,从浴室里,以及从地下室的隔间里,奴隶们,不管是男是女,从所有的走廊里涌了出来。“哀哉,可怜的我!”这样的叫喊在宅子里此起彼伏。女人们大声哭泣。有的奴隶姑娘双手捂脸,把头遮起来,仿佛要去参加葬礼一般。
老将军保持着镇定。多年来的征战使他学会了直面死亡。皱纹满面,如鹰一般的面孔紧绷着,像一副冷硬的面具,掩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快速命令大家保持肃静,让奴隶们去做各自的事情,然后,他回头对彭波尼娅说话。
“让我走吧,”他低声道,把她往旁边稍稍推了推。“如果我的死期到了,我们会有互相说再见的时间的。”
“我祈祷可以和你同生共死。”她说;“无论命运是什么。”接着,她就跪了下来,开始祈祷,人类对至亲之人的担忧程度能有多热切,她的祈祷就有多热切。此时,奥路斯穿过中庭,和百夫长来了个面对面。他立刻就认出来,这个百夫长是他在不列颠战争时的手下,名叫盖乌斯·哈斯塔。
“请将军安。”百夫长说着,把一块写在蜡板上的委任状显示给他看。我给您带来了皇帝的问候和旨意。这儿是蜡板,证明我是以他的名义来的。
“我对皇上的问候表示感激,”奥路斯恭谨回道,“我随时听候他的差遣……欢迎来到这里,哈斯塔。好了,究竟是何事?”
“皇上听说你家里有个人质。”哈斯塔开口说。“她是吕基亚国王的女儿,神圣的克劳狄乌斯担任统治我们的恺撒之时,她的子民把她交托给了罗马,作为不冒犯我们帝国边境的保证。神圣的尼禄向将军您表示感谢,感谢您这么多年来把她放在府上的照顾。但是现在皇上想要解除你的负担,并且皇上认为,她是国家的人质,所以她应该被置于帝国的保护之下,皇上命令您将她立即转交给我。”
奥路斯是名英勇的战士,绝不会去反抗命令;作为一个男人,他也绝不会让自己说出一句难受和抱怨的话,但是因为骤然的愤怒和痛苦的抽搐,他的眼睛眯缝起来。曾几何时,看到他这样不快的神情,不列颠军团就会胆战心惊,连现在的哈斯塔脸上也极快地闪过一丝惧怕。不过,这一次,在皇命之前,奥路斯无计可施。他瞪着那副书板,瞪得时间有点长,接着,他镇静地盯着那个老百夫长。
“请稍后,哈斯塔,”他说,“人质很快就会给你送来。”
他走回到房子的另一头,在那里,在叫做花厅的客厅里,彭波尼娅,吕基娅,还有小奥路斯忐忑不安地等着他。
“没有人会死或者受到放逐。”他走进来说。“但是皇上的旨意仍旧是让人伤心的,是关于你的,吕基娅。”
“关于吕基娅?”彭波尼娅惊恐地喊道。
“是的。”老将军悲切地看向那个姑娘。“吕基娅,我们把你养在府里,就如同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即使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对你的爱也不过如此了,可是你知道,你并不是我们的女儿。你是被你的子民送给罗马的人质,照顾你是皇帝的职务。唉,现在,皇上要把你带走了。”
老将军平和镇定地说着,但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奇怪的,威胁到生命的意味,他不能允许自己将其大声说出来。吕基娅听着,却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她的眼睛快速眨动着,充满惧怕和迷惑地注视着老将军的面孔。彭波尼娅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在外面的走廊延伸到的各扇房门处,那些奴隶姑娘们的脸庞上再次表现出惊恐的神色。
“皇帝的意志必须贯彻执行。”奥路斯说。
“奥路斯!”彭波尼娅大叫,她用双臂搂住了那姑娘,像是要保护她。“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愤怒和痛苦再次掠过老将军的面庞。“如果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他忍不住说道,“我就不会把她活着交出去,可是我不能拿你和咱们的孩子来做陪葬,彭波尼娅。也许咱们的儿子能活到看见更好的时代。我今天去谒见皇帝,请求他收回他的旨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收回……而此时此刻,吕基娅,再见了,我想要你明白,从你第一天来到我们家起,彭波尼娅和我就没有不开心过。”
他压抑着涌起的心潮,用罗马人和战士般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当他把手放到吕基娅的头上时,当吕基娅用满含着泪水的眼睛看向他时,当吕基娅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亲吻那只手时,他发出如子丧女亡的父亲那般悲痛颤抖的嗓音。
“再见了,我们生命中的欢乐果。”他说道,然后,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之前,猛然转身去往中庭。
彭波尼娅把吕基娅领到她的卧室,她竭力使这个姑娘镇静下来,给她安慰,抚平她的恐惧。彭波尼娅竭力使她心怀希望,但在那个罗马家庭里,她说的话听起来怪异了些。那个罗马家庭的家宅守护神神龛就在隔壁,在隔壁右边的那间屋子里。真心遵循祖先传统的奥路斯每天都向神灵上供;而在上供用的祭炉旁边,这两个女人在异教世界里暗中遵循的新教义却隐晦不明。她对吕基娅耳语道,审判的时候来临了。皇帝的宫院是罪恶,堕落和邪祟的巢穴。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一个现在被历史赋予尊荣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维尔吉尼乌斯把匕首插进他女儿的胸膛,使她免遭阿庇乌斯的奸淫。多年以前,卢克莱蒂亚用自尽来洗清她所受到的耻辱。
“然而我们知道,吕基娅,你和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尽。我们没有权利那么做。只有神才有那样的权利,他的教义比我们两人的生命更伟大,更神圣——也比罗马还伟大。这教义使我们抵抗邪祟和恶行,直至殉难和死亡,但又不是出自我们自己双手的殉难和死亡。”
接下去,她急切地说道,摆脱了堕落和糜烂生活的巢穴,而且未受到玷污,仍旧纯洁的人将获得最崇高的赞誉。肉欲的世界是一个恶行的巨大穴巢。万幸的是,它持续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之间,它也不比一个眨眼更重要,在这之后,光明将重现——仁慈,而非尼禄,将统治世界,欢乐将取代悲苦,幸福将替换泪水。
接着,她开始谈到了自己。是的,她内心平静,她追随着主,但是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灵。她的奥路斯仍旧看不到真理,看不见救赎他的光明。她也不能用真理的宗教教导自己的儿子,她不得不对他们隐瞒自己的信仰。一想到这欺骗可能贯穿她的生命,一想到她可能死在在他们转变信仰之前,一想到那样的分离比她和吕基娅现在的暂时分离还要痛苦和长久,她就受不了。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在天堂如何能找到幸福?如果他们是以异教徒的身份死去,他们会被永恒的天堂拒之门外。
“我拼命祈求神大发慈悲,”她自白道,“祈求着那一刻快乐和愉快的时光。”她谈到她一夜夜的祈祷,一夜夜的流泪。“我把我的痛苦作为祭品奉献给神。”
她说,她等待着,并且继续相信,即使是现在,在她受到新的打击时,在一条粗暴的旨意将吕基娅——她丈夫称之为他们生命中的欢乐果——夺走时,她也将继续相信。
“我相信神,”她说,“而且我将一直相信,有一种力量比尼禄的更加强大,那份慈悲比他的残酷更加强大。”
她把那姑娘的小脑袋瓜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吕基娅跪下身,将自己的眼睛埋在彭波尼娅外袍的层层褶皱中,她就那样静静呆了许久。然而,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认命的神色。
“我为您必然在经受的痛苦而难过,母亲。”她平静地说道。“我也为父亲和小奥路斯必定在经受的痛苦而感到难过。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违抗皇帝的旨意。任何反抗都将把你们全都毁掉。我保证,在恺撒的宫里时,我会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你告诉我、教导我的一切。”
两个女人又一次搂在一起,接着,她们走出花厅,在这里,吕基娅和小奥路斯,和那位教导他们希腊语的年迈教师,还有所有的奴隶们道了别。奴隶中有一个叫做乌尔苏斯的吕基亚人,他孔武有力,在克劳狄乌斯时期,他曾经和其他仆从随吕基娅及其母亲来到罗马军营,此时,他跪在她的面前,并向彭波尼娅叩首。
“夫人,请允许我,”他说,“和我的公主一起走,到恺撒的皇宫里去照顾她。”
“你不属于我们。”彭波尼娅说,“你是吕基娅的仆人。可他们会让你进宫吗?你怎么去保护她呢?”
“我不知道,夫人。”这个高大的吕基亚人说道。“我只知道铁器在我的双拳下会化成碎片,这会有用处的。”
这时,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回来了,对乌尔苏斯的话,他立刻表示赞成。再说,他们也没有权力把他扣留下来。他说:“如果我们要移交一名国家的人质,那么我们必须把她所有的随从也一起交出去。”然后,他就在她妻子的耳边急速低语道:“她需要多少奴隶,就给她多少奴隶。百夫长不能拒绝带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