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奇乌斯方才已经脱下了托加,这既是宴会时的风俗,也是为了就餐时方便。他只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袖托尼,托尼上用银线绣着棕榈叶,他的两只胳膊光溜溜的,两只宽宽的黄金臂环依照着东方的风格扣合,这是一双战士的胳膊,肌肉突起,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持剑握盾。这双也是光滑的,经过了仔细的修理,没有一根汗毛。他头上戴着一只玫瑰花花环,脸庞被晒成橄榄似的棕褐色,在鼻梁和一双亮晶乌黑的眼眸之上,两条黑色的眉毛连成了一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看着他,吕基娅觉得他是那么漂亮,即便是最为恍惚的时刻过去,镇定下来之后,她也几乎喃喃不能言语。
“您好,玛尔库斯。”
“我的眼睛是幸福的。”他回应道,“因为它们可以看见你。我的耳朵是幸福的,因为它们可以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你说话的声音比西塔拉琴和长笛的乐声还要动听。美丽的姑娘啊,如果要我在你和维纳斯之间选一个来和我用餐,我会选择你。”
他两眼饥渴地注视着她。这双眼睛触到她的肌肤时,她的肌肤似乎起了火,在灼烧她。这双眼睛掠过她,移上她的脖颈,然后又转移到了她裸露在外的双肩上,这双眼睛掠过她隐于衣内的肉体,抚弄着她圆润的身躯,品味着她,拥抱着她,将她拆吞下腹,可是它们也是迷醉的,充满了爱恋和幸福。
“我知道我会在这看到你。”他说,“可是真的看到您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欢呼跳跃起来了。就好像这是世上最出人意料的惊喜。”
这时,她已经差不多稳下来了。起起伏伏的想法和感觉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这个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对她有什么意义。对她来说什么都是陌生的。什么都有危险。而由于他是那里唯一一个她觉得亲近的人,她转而向他寻找答案。他怎么知道她会到恺撒的皇宫里呢?而且她为何会去那里?恺撒为什么要把她从彭波尼娅身边带走?那个地方让她害怕。她想回家。她说,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为她向皇帝求情。否则,她会因为想家和忧愁过度而死。
维尼奇乌斯解释说,他已经从奥路斯本人那听说了她被拐走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恺撒从来不对自己的命令给出正当的理由,也从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说明。可是你没什么可害怕或是担心的。你有我,我会和你在一起。”
比起失去她,他宁愿失去自己的视力。不管哪一天,他都会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他宁愿死也不愿失去她。她是他的魂,他会像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那样拼死保护她。
“我会在自己的家里为你摆上一座祭坛。”他说。“我会在上面焚烧没药树和沉香木,就仿佛你是我个人的神袛。春天,我会供上藏红花和苹果花。我保证,如果皇宫使你担惊害怕,你不会留在恺撒的皇宫里。”
当然,他耍了个滑头,根据自己的需要打了个擦边球,将事实遮掩了起来。他是罗马人,是纨绔子弟,还是个花花公子。但是他对吕基娅展露出的情意倒是不假——吕基娅确实令他心驰神往——他那年轻有力的嗓门里回响着激情与真诚。此外,他还感觉到一种对她羞于启口的怜悯之情,比起别人用过的种种手段,吕基娅值得用更好的方式去对待,而不仅仅是只图一时的欢悦。吕基娅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她的一个不安询问令他愿意慷慨相助,当她开始感谢他,然后对他肯定地说,彭波尼娅也会因为他的善意而爱他时,他确信,他拒绝不掉吕基娅对他的任何要求了。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毫不狡猾,他被莫名打动了,以至于想帮助她,甚至要保护她不受他这样的人染指。他沉醉于她的美貌。他渴求她的身体。但与此同时,一种从未烦扰过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吕基娅对他是非常宝贵的。而且他觉得,他是真的把吕基娅当成一个女神来崇拜的。他还有一种倾诉她有多么美貌,他有多么喜爱她的强烈需要。然而,宴会上的嘈杂声阻止了这一切。他靠近她,开始悄悄地说着温和轻柔的话语,表述出他所理解的最美妙的感情。
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像音乐一样抚慰人心,像美酒一样令人迷醉。吕基娅把他看作与自己亲近的人,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一个甚至可以与她更加亲密的人,一个完全站在她那一边的人。维尼奇乌斯抚平了她的恐惧。他保证,他会把她从恺撒的宫中带出去,他不会离开她。他的话发自肺腑。以前,在普劳提乌斯家,他们有过简短的交谈,那时,他对爱情和幸福有过泛泛的谈论。此刻。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就是他的那份爱情,他爱慕她,他给予她的幸福没有人能比得上。从没有人像那样对吕基娅说过话。她以前从不曾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慢慢地,一边听着,她一边觉得,心中有什么觉醒了,一种陌生的、新奇的感情从梦中浮现了。她随之觉醒,进入到新的意识里,在那里,巨大的欢乐与一股同样强烈的惴惴不安相互交缠。她的脸颊滚滚发烫。她的心儿怦怦直跳。她的两片唇微微分开,仿若是在惊讶之中。她不敢去听这样的话,可她同时又明白,她不会漏听一个字。多数时间里,她垂首而视,不去看维尼奇乌斯,接着,她又抬起她那双清澈溜圆的双眼注视着他,那双眼犹疑,想去相信但又不确定,千思百转,闪闪发亮,就仿佛是在催促维尼奇乌斯再对她多说一些。她身边前后左右的喧闹声使她惶惶然,茫茫然,浓浓的花香和阿拉伯香料的气味使她昏昏然。
罗马人吃饭时是躺在餐床上,在家里时,吕基娅的位置在彭波尼娅和小奥路斯之间。可是在这里,躺在她旁边的是维尼奇乌斯,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他激情四溢,英俊得如同精雕细琢的赫拉克勒斯大理石像般,完全沉浸在爱情之中。吕基娅的身体感觉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就如同从火炉中散出的热气一样,她发觉自己在羞涩的、令人迷乱的新欢乐和期望的池水中上下沉浮。她感觉自己步入了一个从不曾幻想过的现实情境中,在这里,她无时无刻不感到害怕、无助和兴奋,她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非同一般的慵懒怠惰里,她退缩了,放弃了反抗,像在梦中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地、轻轻地、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可是,咫尺之内的她对他也同样具有影响。
他的脸因为紧张而显得煞白,精致的,尖尖的鼻孔如同帕提亚牡马那般喷着气,并且开始一张一合。他的心激动得加快了跳动,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开始磕磕绊绊。他也从来没有靠她靠得这么近过。他没法再思考了。他确信他的血液在燃烧,他想用更多的酒水来熄灭那火焰。可是他知道,使他沉醉的不是他咽下去的酒。他之所以热血沸腾,是由于她的奇迹一般的美貌,她那可爱的面孔,她光裸的双臂和肩头,她那在金色的托尼下蜿蜒起伏的年轻胸脯,以及她那圆润但是曲线婀娜的身躯。这身躯和他靠得那么近,在柔软的衣衫褶皱下若隐若现。
“我爱你,卡琳娜。”他在她的耳边嘶声说道。他倾身握住她的手腕,就像那次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的花园里那样,将她拢向自己。“你就像女神一样……美丽……”
“放开我吧,玛尔库斯。”吕基娅哀求。
可是他不能。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好像蒙上了一层雾。“爱我!”他支离破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的女神……我的仙女!”
“恺撒在看你们呢。”阿克提突然越过吕基娅的身体说道。维尼奇乌斯立刻勃然大怒,该死的恺撒!还有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竟敢坏他的好事!让心神荡漾的魔法失灵了,一时半会修复不回来了。这个该死的阿克提!这个时候,即便是朋友的声音也会惹怒这个年轻人;而且,他立马想到她刚才是故意的。
他抬起头,眼神越过吕基娅的肩头盯住她。“你在宴会上躺在恺撒旁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克提。你眼睛是不是瞎了?也许你并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他看得那么清楚。”
“我仍然能看见他。”她说道,神色一如既往地哀威。“他也是近视眼,和我一样,他在透过那块翡翠镜片看你们。”
尼禄的一言一行都会引起极大的关注,即使是在与他最亲近的那些人中间也是如此,维尼奇乌斯立刻清醒并提防起来。他也回望向尼禄,不过,他是用小心快速、躲躲闪闪的眼光去看他的。
吕基娅也第一次看向了皇帝。宴会开始时,惊慌失措之中,她只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之后,对维尼奇乌斯的着迷和受他的言语蛊惑,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尼禄;现在,她睁大了双眼,既好奇又害怕地看向他。
阿克提是对的。皇帝从餐桌上弓起身,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隐在一块平平的,圆圆的翡翠后面斜视着他们。这块翡翠有核桃大小,不过被打磨得像硬币般光滑。这是他的单片眼镜。他看人看物没有不用这块宝石的。一方面,这是一块抵御邪恶咒语的护身符,一方面,宝石被认为有包治百病的功效,一方面,它是一件真正的放大镜,就好像埃及航海员最近发明的小型望远镜一样,那也是尼禄的一件艺术珍藏。此刻他用两指夹着翡翠,将其举到那只被遮住的眼睛前面,直勾勾瞧着他们。
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锁在吕基娅身上,她整个人突然害怕起来。孩提时,她曾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简朴的乡村庄园中度过一段时光,一个埃及女奴隶对她讲过把巢穴筑在大山山洞里的恶龙们的故事,此时,她确信,那样的一条恶龙的冰冷绿眼正在盯着她。
盯着她看的冰冷绿眼就是那样一双恶龙的眼睛。她抓住了维尼奇乌斯的手,好似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大量的情绪、疑问和念头涌进她的脑海。那就是尼禄,那个可怕吓人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男人。他有无上的权力,这点确实无疑。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他,她曾想象过一个很不一样的他。她以前想象出的样子差不多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形象,带着凝固在大理石像上的邪恶神情,令人感到恐怖,而她亲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矮墩墩的圆脸,虽然仍然很吓人,但是从远处看,他的外表不相称地像个小孩。一颗笨拙沉重的脑袋陷在软趴趴的脖子里。如果不是被他吓得那么厉害,她可能都会轻快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