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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第1页)

作为否定的精灵出现在剧中的梅菲斯特,一开场就同天主打了一个赌,他决心要运用自己全部的计谋与力量,将浮士德博士的灵魂弄到手,并使这个灵魂下地狱。“无人能探测其深浅”的天主同意了他的行动。梅菲斯特进入浮士德那哥特式的充满颓废的书房,通过辩论激起浮士德的好胜心,同他打了另外一个赌。这就是假如浮士德对生活满足而停止了奋斗,他的生命就得马上结束。

一般的印象是,梅菲斯特是作为对生命的否定的角色而出现的,他同天主、同浮士德的较量是生与死、善与恶之间的较量。但这只是表面的印象。如果我们能够破除庸俗化的社会批判学的观念,将作品作为一件艺术品来久久地凝视,就会感到那种肤浅的先入之见被彻底颠覆,作品的丰富层次逐一显现。歌德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要说的,是人性当中那个最为深邃的王国里的事。那个王国又是无边无际的,对它的探索,是一切优秀的诗人的永久的题材。

那么,梅菲斯特,这个不可捉摸的、内心曲里拐弯的角色,他为什么要同天主和浮士德打那两个赌?真的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否定人类的一切徒劳的努力,为了让人的灵魂下地狱吗?还是有不可告人的、正好相反的目的?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的自相矛盾、不可理解呢?为什么他的话语里面,有那么多的潜台词呢?他引导、协助浮士德所创造的,轰轰烈烈的生命形态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他和天主、和浮士德,到底谁胜谁负?

第一次否定

在那古老的书斋里,被种种先人和自己的观念包围着,不可抗拒的颓废压倒了浮士德,绝望之中,他试图通过“魔术”(也就是艺术的体验)来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人性的根源。他认为只有这样,“我才感悟到,是什么从最内部把世界结合在一起,才观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而不再去搜索故纸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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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便听到了来自灵界的奇妙的召唤,地灵向他揭示了他本身的力量,怂恿他打开心扉,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用创造来激活现存的一切,从中发现自然(灵界)的本来面貌。

但要找回生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浮士德已经在观念中度过了差不多一生,四肢已经麻木,感官总是关闭,尤其是那种出自理性的内在的否定力量,总是扑灭一切生的欲望。对于这样一位精通一切观念的博士,重新生活意味着孤注一掷,意味着同死亡晤面。被他从自己生命深处唤出的地灵,以它阴森的外貌,决绝的姿态,告诉他说:“你并不像我。”那就像一声雷霆般的呵斥,打垮了浮士德的生的意志,也让他看到人类认识的限制——人只能认识他能够认识的东西,人的想象力是同地心的引力(世俗)妥协的结果。人并不像诸神,也不能像上帝那样随心所欲地创造,所以人永远达不到终极的善与美,天生的缺陷限定了人苟且的生存方式。但这个奇怪的地灵显然不是要打垮浮士德,而只是要激活他。

不服输的浮士德重又聚拢自身的意志。他知道真正的认识需要以身试法,人必须拼死去撞那地狱之门,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永恒体验的通道。装毒酒的小瓶既可以给他彻底解脱(他如此厌倦这无聊的人生),又可以给他在临死前领略最高生存的希望。他没有真的死,只不过进行了一次死亡的演习。艺术的境界要求他活着来体验死。情感上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浮士德,从此改变身份,开始了真正的艺术生涯。这也是地灵所希望于他的。

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艺术生涯的起点出现了,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他似乎是浮士德下意识里召来的,但也许是他策划了浮士德内心的这场革命?不管怎样,他马上敦促浮士德去生活,并在那之后否定这生活;但他的原意又不是真正的要浮士德否定生活,而是一种不可告人的意图,假如他要否定生活,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当时跳出来怂恿浮士德喝下毒酒。

缺乏宗教信仰的浮士德在自杀表演中获得了新生,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信念在天与地之间,于是重新感到了大地的引力、生活的喜悦,他赶跑了批判的理性,决心负罪生存。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两股相反的力量仍在殊死扭斗。

“在我的胸中,唉,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另一个则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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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持不下之中,矛盾就深化了,沉到了意识的底层。深化了的矛盾以梅菲斯特的形象出现在浮士德面前,浮士德觉得他似曾相识,而又那样地陌生。他是谁?他是生命和意识的扭斗,他是浮士德的艺术自我。浮士德厌恶他的专制与粗俗,却又向往他的预见力与深邃,不知不觉地变得离不开他了。

梅菲斯特用生活的哲理鼓起了浮士德的勇气,扫除了他的颓废,并以一纸契约堵死了他的退路,让他从此踏上了丰富和发展自身灵魂的旅途,去领略奇妙的人生。这种用血签下的、恐怖的契约,这种不顾一切的生存,就是艺术家自身的写照。表面嘲弄、否定一切,暗地里则无时无刻不用感觉,用原始冲动来激发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同浮士德开始了这种如鱼得水的合作。

浮士德的第一次生的尝试,便是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之下返老还童之后同玛加蕾特的恋爱。这是一次火一般热烈的、结局悲惨的恋爱。梅菲斯特这个先知在整个事件中的态度十分暧昧。似乎是,他从头到尾都在对浮士德的热情冷嘲热讽,并不失时机地指出浮士德的“恶”的本性,给人的印象是他将这场恋爱看得一钱不值。而在同时,他又生怕浮士德不将这场恋爱进行到底,从此退回到他的观念中去:

“可怜的凡夫俗子,你没有我,怎么过你的日子?这么些时,是我把你的胡思乱想医治;要不是我,怕你早已从地球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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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勇敢坚持,谁就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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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自白已阐明了他的原意,即,他要求浮士德在绝对否定的反省中冲撞,用灵魂深处的“恶”和非理性开辟自己的活路。冲撞一刻不能停,反省也同样一刻不能放松。浮士德凭本能行动,一举一动都符合了梅菲斯特的预谋,他的悲剧性的结局呈现出人类永生的希望。恋爱的结局在老谋深算的梅菲斯特心中早就是清楚的,他感兴趣的是过程。他,作为浮士德心灵深处的精灵,要看看自己的肉体究竟有多大的张力,是否能将这场世俗的爱发挥到极限,是否能真正配得上“神之子”这个称号。

纯真的玛加蕾特被审判了,接着又被拯救了。浮士德也被自己审判了。他能否得救?这个问题要由他自己来回答,更要由他的艺术自我,那反复无常、难以揣摸的梅菲斯特来回答。

第二次否定

被生命的否定打倒在地的浮士德,以他那百折不挠的弹性重又苏醒过来,听到了太阳——这个最高理性的召唤。但太阳的光焰过于严厉,浮士德决心背对他在自欺中继续向最高的生存攀登。当他面向大地时,阳光就转化成了彩虹,不但不妨碍,反而激励他进行新的追求。

而引领浮士德向前发展的梅菲斯特,现在要干什么呢?他们已经领略过世俗的风暴了,现在他们要一道向地底——这更深层次的生存进军。他已经看出浮士德具有亡命之徒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韧性,这正是下地狱所需要的气质。

梅菲斯特在皇帝的行宫里展示了世俗欲望的虚幻性之后,获得了认识的浮士德没有打退堂鼓,跃跃欲试地要立即开始第二轮的生存。他要运用自身原始的冲力——梅给他的钥匙——进入那“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求去之境”的地底,去寻找万物之源的“母亲”。梅还告诉浮士德,他的钥匙并不是妖术,人只要在旅途中排除一切依傍,成为真正独立的孤家寡人,就会到达那个“永远空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人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坚实地点。就是在这个既像天堂又像地狱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她们身上的死亡气息)、只有形式缺乏实体的最高精神——母亲们——在黑暗中飘浮。

浮士德经历了梅菲斯特为他安排的地底的精神洗礼之后,就同纯美与肉欲的化身海伦会面了。对于浮士德来说,这是一次更为辉煌而又合他心意的结合。海伦不同于玛加蕾特,她是成熟的、智慧的女人,淫荡无比而又充满了进取精神。她受到装扮成女管家的梅菲斯特的挑逗,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毫不犹豫地投入浮士德的怀抱。

“但不管怎么说,我愿意跟着你去城堡;再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这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老太婆,前面带路!”——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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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异想天开”的中世纪城堡里,具有这样个性的两个人相遇之后,当然是干柴烈火,把一切观念烧了个精光:

“我觉得自己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只想说:我到了,终算到了!”——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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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战抖,噤若寒蝉,简直喘不过气;只怕是一场梦……”——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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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旗鼓相当的叛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梅菲斯特不放过浮士德,他在他耳边像不祥的老鸦一样聒噪,将理性的忠告传达给他:

“……毁灭的下场已经不远。墨涅拉斯率领大军,已向你们节节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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