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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1页)

小鸟叔叔过世的时候,遗体和遗物都按照“那种情况”的规矩很快地处理掉了。

所谓“那种情况”指的是“死后数日才被发现且没有亲人”的情况。

急救队员、警官、民生委员(1)、街道会长、公务员、清洁工人、看热闹的,各种各样的人接踵而至,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扮演着他们应有的角色。有人搬走了遗体,有人调配着消毒液,有人翻找信夹里的明信片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用得上的联系方式。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多少冲淡了笼罩着屋里的阴冷空气。

这些人大多数都不认识小鸟叔叔,有些即使见过,也没有亲密到会说话的程度。

小鸟叔叔的家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了这么多的客人。

发现遗体的是来收报纸订阅费的人。他发现小鸟叔叔家的邮箱里塞满了报纸,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从门口穿过院子绕到屋子的南边,发现他倒在敞开的起居室窗下。

遗体已经有几许腐烂的气息,但看上去死前并没有痛苦挣扎过,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安详,仿佛只是进入了漫长的休眠。他穿着极为普通的衬衫和裤子横躺在地上,双腿略有些弯曲,身体微微弓起。唯一让围观人群有些吃惊的是,他的双手正抱着一个竹制的鸟笼。鸟笼中有一只小鸟,静静地停在栖木的正中央。

“是只鸟啊。”

第一个这么说的就是那个来收报纸订阅费的人。作为遗体的第一发现者,他一直站在现场角落里,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小鸟叔叔家里有小鸟,本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大家都为这一句话感到了惊讶,露出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鸟类这种生物般的表情。

这是一只小得可以轻易藏身在手掌中的小鸟。饲料盒虽然已经空了,它看上去却并不虚弱,只是歪着小脑袋,窥伺着人们的表情。小鸟被亡者的手保护着,没有一丝惊慌,滴溜溜地转着乌黑的眼睛。羽毛带着黄绿色,但整体基调还是暗沉的,身上没有显眼的花纹或点缀。这只是一只小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词汇来补充修饰。

短暂沉默后,警官高高举起了鸟笼,就像想要用它来遮挡一下射进院子里的阳光一般。小鸟扑腾了两三下翅膀,抓了一下鸟笼的侧面,又回到栖木上。堆积在笼子底部的干枯粪便和掉落的羽毛一起,纷纷扬扬地抖落下来。即使迎着阳光,它的羽毛依旧是低调的色彩。

终于,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吱吱”声后,小鸟忽然发出了悦耳的鸣啭。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鸟笼,凝视着里面那只小小的生物,想要确认那小溪般清澈、响彻院子每个角落的歌声是否真的来自它。

小鸟继续不停地歌唱着,仿佛深信只要继续这么歌唱下去,死去的生物也会重新复活。

或是沉醉于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歌声中放松了神经,抑或是陷入自己可以轻易掌控小鸟的错觉,警官打开了鸟笼。下一个瞬间,小鸟飞出笼子,在遗体上方盘旋一圈后,飞出了窗外。谁也没能阻止它。

没过多久,人们就重新工作,重新喧闹。活着的动物就应该让它回到大自然,毕竟是一只鸟,能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是多么幸福。何况饲主已经死了,这也是无奈之举。人们在心中各自想道。警官也在文件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以免让上级认为自己在处理这件事时有所过失。

那之后,院子的角落里也曾一度传来鸣啭声,但那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远方,对人们而言与幻听无二。那是一只绣眼鸟,在场的人们无一人知晓。

“小鸟叔叔”这个称呼的来源与笼中那只绣眼鸟并没有关系。早在他饲养那只绣眼鸟以前,曾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照顾附近一所幼儿园的小鸟们。没有任何人委托,完全是他的自愿行为。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只在孩子们上学前、回家后或者休息天时,才会出现在鸟舍。因为他不擅长和孩子们相处。

照顾小鸟,这件事情于他而言近乎一种修行,远远超过了业余帮忙的范畴。首先,从仓库里运出篮子、清扫刷、掸子等各种各样的工具——这些工具都有了一些年头,却被悉心保养得很好。鸟舍有两间,小的那间有一对乌骨鸡,大的里面饲养着一群观赏用的小鸟。一定是先从乌骨鸡舍开始打扫,如果被抢了先,它们就会闹别扭,发出“唧——唧——”的怪声,太刺耳。

晒晒窝里的稻草,打扫粪便,清洗水杯,更换饲料。这些动作已然成为了身体的习惯,操作起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步骤。习惯这个流程的还有那两只乌骨鸡。刚打开鸟舍的门,它们就从小鸟叔叔的脚边蹿了出去,先在沙堆里打几个滚,然后在院子里散会儿步,算准新鲜饲料投放进去的时间再重新回到鸟舍里。即使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信号,小鸟叔叔和乌骨鸡也能互相感应到彼此的呼吸。

另一个鸟舍就更加天真烂漫了。小鸟们此起彼伏地歌唱飞舞,扇动尾翼或撞击铁丝网来欢迎他。虎皮鹦鹉、横斑鹦鹉、鸡尾鹦鹉、樱文鸟、驼文鸟、十姐妹鸟,有些鸟会死去,有些鸟因为性情相冲会被处理掉,数量和种类总是不一定。小鸟叔叔没有权利决定选择或采购哪些小鸟,他仅仅是一个照顾它们的人。

饲料盒和水杯以及木质的笼子都被小鸟叔叔清洗得一尘不染。幼儿园园长甚至担心过,这个人会不会一直没完没了地用清洁刷擦洗地板呢。没有幼儿的庭园里,只能听见刷子和水流的声音,它们和鸟儿们的歌声融合在一起。他躬着身子,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裤脚浸湿了,水花溅到了脸上,也毫不在意。呼吸是安静的,视线是明朗的。清扫这个目的几乎已经不复存在,这个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一种冥想、一种祈祷。鸟儿们有时在他的头上飞舞,有时落在他的肩上,歌声更加高亢,为他献上祝福。

留在职员室的教师们基本都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即使看到小鸟叔叔的身影也不会过于在意,就连“啊,那个人又来了”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就像鸟舍里会有小鸟一样,小鸟叔叔的存在也是极为自然的。他们就是这样认为的。

只有园长老师,估摸着小鸟叔叔快要干完活,就从攀登架和秋千之间走到鸟舍附近和他说上两三句话。

“一直麻烦您,真是谢谢了。”

园长老师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化着很有气质的妆,材质柔软的连衣裙裹着有些胖乎乎的身体。从小鸟叔叔提出要来照料鸟舍起,她就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一直没有改变。

“啊,没什么……”

与此相对地,小鸟叔叔却因为本身性格的缘故,无法和人亲切地谈论些家长里短,只好装作要继续干活的样子,紧紧地闭着嘴。

“昨天有一只横斑鹦鹉在栖木上把身体鼓得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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