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说着,挽着他的胳臂就飞了起来……很快很快,下面己经可以见那条终生难忘的碧水潺潺的红叶沟了……
霍然一阵巨响,把郭祥惊醒。他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敌人的夜航机在邻近村镇的轰炸声。郭祥回想刚才的情境,又觉得似梦非梦,望望窗隙透过的月光,听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心头更觉凄绝。
郭祥想起明天还有工作,本想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是院子里又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嗵……嗵……”的捣米声。郭祥看了看表,还不到凌晨三点,房东大嫂已经起来春米了。朝鲜的臼臼不像中国,是用一节粗树干中间挖成个深窝窝。柞也是木柠,两头粗中间细,倒很好看。可是当这位阿姊妈妮的木杆一声声响起时,郭祥的心就隐隐作痛。原来这位朝鲜大嫂,30刚过,丈夫就被美国飞机炸死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两三岁,还有一个小叔子,不过十二岁,头上还长着一个大疮,整天疼得呲牙裂嘴。前几天郭祥才将她的小叔子领到卫生所开了刀,略略好一些。可是家里田里全部生活的重担,都压在这个中年女人的肩头。谷子刚刚成熟,她就在田里把谷穗掐下来,用丈夫留下的木架背回来,把谷穗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光着一双脚踩着。又是烧火做饭,又是到河边顶水,从早到晚,忙个没完没了。就是这样,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一天哭闹。她走出门去,孩子就哭着追出门去;她进得门来,孩子就哭着追进门来。两个孩子都光着屁股,头发锈成了一个疙瘩,身上很脏,也没有时间调理他们。一次她从田野背着一捆柴禾回来,那个三岁的小女儿哭得没法,她的心软了,就放下柴禾,扯开胸前的小白褂,小女儿就从她的胳肢窝下钻过来吃奶,一只小手还把另一个奶紧紧捂住,仿佛怕那只奶会跑走似的。看见这些,郭祥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今天,这位阿姊妈妮大不亮又起来了。她那木杵一声一声都是这样沉,仿佛敲在自己的心上一样,听来觉得格外酸楚。他觉得她平时少言寡语,并没有说过什么,有时甚至还笑着打个招呼,可是她心中的伤痛,恐怕正与自己相同。而怀着这种伤痛的人家,又何止千家万户,万户千家!这不都是帝国主义者造成的吗!它们给予人们的苦难,其凄惨处,还不仅仅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还有留在人们心上的长期难愈的创伤。想到这里,郭祥又增添了对帝国主义的一层憎恨。恨不得马上结束整训,再次狠狠地拼杀一场。
这些天,老模范见郭祥一天天消瘦,心中不免忧虑,虽然劝慰他多次,情绪也没有转过来。这天忽然接到军里一个通知,让郭祥去参加志愿军政治部召开的英雄模范大会,老模范心想,这一下好了,让他出去活动活动,见见世面,心里畅快一些,情绪兴许能好起来。这样就很快地通知了他。本军的英雄模范人物很多,参加这次会议的仅有二三十人。大家乘着一辆卡车,奔驰了一个通夜,才来到志愿军总部。
这郭祥虽然平时说话随便,不拘小节,本质上却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在典型报告会上,看到这么多的英雄人物,听到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迹,觉得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各有千秋,群星灿烂。其实聚在这里的,不过是其中的代表,要说起整个志愿军的英雄,那就真像是银河一样宽宽的光带。郭祥越听越有兴致,就特意把他平时不舍得用的小本儿拿出来,用歪歪扭扭的字记下了别人的长处。可是有一天,他听了几个女护士的报告,那些事迹同杨雪大同小异,特别是来自东线的一个女护士,她的年纪同杨雪相仿,也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当她报告到如何在风雪弥漫的长津湖畔,把战十冻肿的双脚揣在自已的怀中时,郭祥顿时又想起杨雪,想起杨雪给自己暖脚的情景,别人都在热烈地鼓掌,他却低下头涕零不止了。从这时起,杨雪的形象又不绝地在他眼前时隐时现,又是几个晚上没有睡好。
这天上午,郭祥正在松树林里参加小组座谈,被带队的组织干事叫出来。那个干事很高兴地说,彭总准备找一些战斗英雄分别谈谈,现在就让他到彭总那里去。郭祥一听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愣了神儿,不禁抓耳挠腮地说:
“现在就去?”
“对对,现在就去。”组织干事点点头,指指旁边一个很墩实的挎手枪的战士说,“他是彭总的警卫员小张,你就跟他去吧!”
这郭祥一向很放得开,可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军长了,今天听说人民解放军的副总司令,又是赫赫有名的志愿军的司令员要见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这时,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平凡和渺小,简直没有做出什么事,见了司令员可说什么好呀!他这样想,神色上就不免有些迟疑和慌乱,红着脸说:
“我,我可是一丁点儿准备也没有。”
“不要准备,随便谈谈。”小张笑着,宽慰地说,“彭总也随便得很,他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几十天,主要是想看看你。”
郭样一听主要是“看看”他,更不自然了,他可有什么可看的呀!无奈小张已在前面走了,郭祥只好随着他向一面山坡走去。
彭总依旧住在那间依洞而建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开出一小块平地,周围有好几株大树,给予这里浓密的绿荫和鸟声。尽管地上掉了几片早落的黄叶,但是天还不算冷,彭总光着头、穿着一件白衬衣,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看电报。这也正是他们几位领导人下象棋和打克郎棋的地方。那边克郎棋的棋盘上还散落着不少的棋子。
郭祥跟在小张后面,轻手轻脚地上了山坡。
“报告司令员,那个战斗英雄来了!”小张走到彭总身边说。
本来郭祥一路上拼命压制自己的激动,想平平静静地、大大方方地给彭总打一个敬礼,万没想到小张却冷古丁地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战斗英雄”,这是随便说的吗?在这位身经百战、千战者的面前,也能随便说吗?他确实太不好意思了。可是这时彭总已经放下电报,摘下老花镜,笑微微地站了起来,郭祥只好红着脸,用力地磕了一下脚跟,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
彭总紧紧握住郭祥的手,用一双深奥的眼睛,足足打量了他好几秒钟,才撒开手,指指旁边的小木椅说:
“坐吧!”
两人坐下,彭总又让小张拿烟。小张对郭样特别热情,从屋里拿出一包“大中华”,还抽了一支递给郭祥。郭祥觉得在彭总面前抽烟不大合适,就小心地放在小圆桌上,说:
“我不大会抽。”
“不大会抽?”彭总望了望他那被大喇叭筒熏得发黄的手指,哈哈大笑着说,“恐怕还是个老资格哩!”
郭祥也不禁笑起来,立刻点着,头一口就吸下了小半截子。
“你那个连,在二次战役中间打得不错。”彭总说,“报上的通讯我也看了。那个记者说,仿佛你们没有多少伤亡,这真实吗?”
“那次我们连,加上炊事员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郭祥答道。
“是嘛,所以我多次说,写新闻报道一定要真实。像那样写法,把敌人都写成了豆腐,也就不能让人民正确地理解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