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两个村子或两个村子以上的放映队同时共用一个电影拷贝,那就需要跑片——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及时地把胶片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负责跑片的人必须擅长奔跑并且有足够的耐力。我们村的跑片任务通常由一个被人叫做武松的人来担任。
他原来姓什么,叫什么,我们都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大伙儿都叫他武松。此人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平时专门在砖窑上给人拉板车。这个人除了跑片之外,还承担了大队不少的信使工作。比如需要派人往公社送一封急信,或者村里发生火灾,必须敲锣往邻村报信,武松都是当仁不让的首选。村里的那些妇女常开玩笑地说:武松的卵子(睾丸)是铜做的。因此,村里也有人叫他铜卵子的,他听多了,竟然也会答应。因为跑片,平常根本不爱看电影的武松也沾了电影的光,和牛高一样,他也是我们孩子心目中绝对的英雄好汉。
跑片的方式通常有两种。第一种方式,就是等邻村的电影全部放映完之后,跑片人把所有的胶片一股脑儿地送过来完事。这样一来,我们在等待的两到三个小时中,一般是大队在电影现场召开社员大会。社员大会的内容照例是春耕秋收,照例是中央某号文件的照本宣科,大人们都在安静地听着,小孩子则满场疯跑。
忽然间人群中出现骚动。随着嘈杂声渐大,大家都把目光同时投向村子西边高高的坡道。我们忽然看见,一团火光跳跃着,从高高的坡道上跌跌滚滚直奔下来。眼尖的孩子很早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快看,武松,武松,武松来了……
既然武松来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也就识趣地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最后迸出一句话来:大会到此结束,下面请同志们看电影。于是,大家热烈鼓掌。这个时候,我们看见有铜卵子之称的武松,打着赤膊的武松,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的武松,呼哧呼哧冒着热气的武松早已跑到了近前。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让高高举着胶片的武松过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放映一些非正式的电影(我们一般称为“加演”):新闻简报或者科教片。新闻简报的内容大多是有关中央领导人出访,或者重要外国元首访华,要不然就是东风轮下水等一类新闻事件。而科教片则和农民生活息息相关,有水稻纹枯病的防治,棉铃虫的危害,沼气池的制作工序及应用等等。我记得我们看得最多的科教片就是《保护青蛙》。这类“加演”犹如饭前的小点心,我们因为知道正式的大餐在后头,所以这些小点心尽管不怎么可口,总也吃得津津有味。再难看的新闻简报也是电影啊。
第二种跑片的方式更为多见。因为三至四个,最多的时候有五个村庄同时享用一个拷贝,第一种方式显然不行,那就必须每放映一盘胶片,几个村庄依次传送。一部九十分钟的故事片至少要有四盘拷贝组成,每一盘拷贝的放映时间是二十多分钟。在短短的二十多分钟里,靠一个人折返跑上四五公里甚至更远的距离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队部会给武松安排一个副手。这个副手,我只记得他的长相,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小武松。从这个名称即可看出,艰巨的跑片任务是由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但人们只把荣誉记在武松一个人的账上。
有时候,一盘胶片放完了,第二盘还没有到来。小嘎子和胖墩的决斗胜负如何(其实,我们对答案早已烂熟于心,可还是假装不明白)?刘阿太断腿里是否藏有向蒋介石发报的神秘发报机(《海霞》)?龙梅和玉蓉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是否会冻死(《草原英雄小姐妹》)?所有的观众都在跺脚,咂嘴,摇头,叹息。他们一边叹息,一边唠叨:真是把人急死了。这时候,人群中就会有人嚷嚷武松的名字。
老人们会说:武松啊,饭没吃饱还是怎么着?怎么搞的?
男人们会说:这小子他娘的遇见鬼了吧,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女人们说:没准还真是遇见鬼了,是女鬼吧?
于是大家哄笑,笑完之后,大家又着急得大骂:日你娘的武松,死人的武松,短命的武松,没用的武松,泥卵子武松……
孩子们虽然心里更着急,但他们根本舍不得怀疑,侮辱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奔跑能力举世无双。他们只在心里暗暗给武松鼓劲儿:
武松,快跑!
没命地跑!
骂着骂着,武松就来了。照例是手电筒的光亮飘飘忽忽,照例是脚不沾地的飞跑,照例是汗流浃背的喘息。武松一出现,人们早就把愤懑、不满丢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武松又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于是,大家又热烈鼓掌。
前年冬天,我回丹徒老家探亲,说起武松这个人,我母亲说:“他呀,两年前就死掉了。”我当时心里一愣。算起来武松也就五六十岁的年纪,身体那么结实,怎么忽然就死了呢?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他那敦实而又快疾如风的身影,就会泪不能禁。我问母亲,武松是怎么死的。母亲似乎对我的提问颇感奇怪,她说:“嗨,就这么死了呗。”
我的弟弟告诉我,改革开放以后,武松仗着一身蛮力,靠给人出死力干重活艰难度日。后来,他年纪大了,人家瞧不上他了,没人找他干活了。家里穷得叮哨响。世道变了,力气又能值几个钱呢?为了显示自己还不老,腿脚还利索,他每天早上一口气跑到邻村北角,又从北角跑回到村里,天天如此。他是在为自己做广告。他要告诉那些“狗日的”有钱的雇主们,我武松还没老!老子还能跑!终于有一天,武松跑不动了。别说跑,就是原地挪动一下腿也比登天还难。他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全身的骨头都发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