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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长街上站着一个老妇人,朝着我招手。隔着摇下的车窗,她问:"请问您知不知道玫瑰老人公寓在哪里?"枯白的头发、干瘪的皱纹,这老人起码有八十岁了吧!怎么两手提着沉重的旧皮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心问路?这条街车马稀少,她已等了多久呢?
老妇人脸上淌着汗,在冰霜封冻的十二月天里。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好像在绝望的边缘。
"请上车来,"我将车门打开,"我载您去,并不太远,但走起来挺累的!"她却踯躅着,半晌,低低地说:
"实在很感谢您,但是,我没有钱付您车费……我是东德来探亲的,第一次到西方……"我熄了火,跳出车来。一边将她的皮箱塞进车厢,一边安抚她:"我不要钱,您放心。真的不远,五分钟就到,而且我顺路。"车子滑动之后,她的不安、惶恐,都化成了感激:"您实在是个大好人,太感谢您了。下了火车之后,我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可是越绕越不对。我也不敢叫计程车。您知道,我们出来有外汇限制,总共也只能带个十五马克出来。十五马克能做什么用呢?"十五马克,我知道,刚好够我买一本精装本的《列宁传》。
"我来看看姊姊的,可是出来一趟心里觉得很痛苦,像乞丐一样,要依靠别人资助……"玫瑰公寓到了,一方方窗子透着温暖晕黄的灯光。
老妇人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像从来不曾感受过人间温暖似的,怆然而感动地说:"实在、实在太感谢您了,太感谢了……"2
火车贴着莱茵河走,打着节奏。
小房间似的车厢里除了我就只有一对夫妇,嗯,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了,怀里却搂着个吃奶的婴儿,睁着蓝澄澄的眼睛。
忍不住摸摸孩子粉嫩的脸颊,妇人得意又害羞地说:"女儿,三个月。"
男人坐在一旁看着,眼睛透着温柔。他的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课堂里的学童。那手粗糙黝黑,是劳动者的手。
"我们是捷克人,你,你知道捷克吗?"男人用断断续续的德语说话。
"我们申请移民,到美国去,美国有亲戚。你去过美国吗?那儿的人友不友善?"婴儿哭了,妇人抱着她到走道去,边走边哼着歌。
男人望着母女的背影,说:
"这么老了还生这一个,也是给自己留点希望吧!我们其他两个孩子都近廿岁了,政府不放他们出来。我们大概是永别了!我自己嘛,一九六八年之后被关了五次——你知道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吧?"查票员拉开了厢门,唱歌似地拉长了声音:"女士先生们,看看票好吗?"男人恭谨地将票双手奉上。
"谢谢!祝你们旅途愉快!"
门关上了。
"我是个木匠。苏联坦克车进城来的时候,我到街上跟着别人举着拳头咒骂了几声,被人照了像。那个记录就跟着我半辈子。我申请移民已经申请十七年了,今年总算准了。美国收容我们,就重新开始吧!"他自嘲地笑笑,举手摸摸头,那儿没有头发,却有一道长长的疤。
站在火车站的大厅中,好像卷在人潮的漩涡里,一不小心就会没顶。女人紧紧搂着婴儿,茫然地望着渐渐离开的火车。男人一手提一只庞大的皮箱,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犹豫地说:"对不起,我们的飞机明天才起飞,你知不知道法兰克福有什么便宜的旅馆可以过夜?"3
我在等朋友介绍的清洁妇,快两点了。
有人按铃,两点整。
可是站在门外的,是个衣冠楚楚、气质优雅的妇人。她走错门了吗?
"您好,我是艾格丝,可以进来吗?"艾格丝,正是朋友匆匆留下的名字,没错。
艾格丝从小房间里出来时,已经褪下了羊毛衫、丝巾和玻璃丝袜,穿上了塑胶拖鞋与长裤,头发上扎着条挡尘的头巾。
我请她喝杯咖啡,先了解一下情况。
"如果做得不好,要请您包皮容,我不曾做过清洁工作,夫人。"不,请不要叫我"夫人",叫名字吧!
"我今年五十二岁,在华沙出生。在华沙大学取得波兰文学硕士的学位。毕业之后就在华沙一家报纸当文教记者,这一当就当了廿五年……"艾格丝啜着咖啡,笑的时候特别流露出成熟女性的韵味。
我不安地说:"艾格丝,清洁工作薪资是很低的——""我知道,"她微笑着,"但是我在这里赚的一个马克,等于波兰一天的生活费用。我来这儿'观光'三个月,打一打工,回去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您不要为我觉得可惜,反正清洁工作也是劳力。"喝完咖啡,艾格丝就开始打扫起来。从客厅地板开始,吸尘之后揩拭,揩拭之后打蜡,打蜡之后再铺回地毯。客厅清完了,轮到厨房,碗筷洗清了,再拖地板。厨房清完了,就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