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从椅子上坐起身来。户外躺椅其实没那么舒服,或者是因为她坐着不习惯。说到底,你最想要的还是一张床。有意思的是,她背部下方的肌肉有点儿痉挛,这说明她刚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虽然菲奥娜和阿美娜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聊着天。她们每人翻着一本杂志,不时停下来,对着薄薄的彩页指指戳戳。她们的话题包括衣服、发型、颜色、拍照时机是否合适以及被摄影迷的远焦镜头拍到那些正在运动的名流们穿得是否得体。罗伦对这些聊天内容并不反感。她非常理解,坐在那里,双脚泡在浴盆里,一边惬意地让谦卑的韩国女人修着脚皮,一边想着以某人的名气是否有资格穿某件衣服,或者某件衣服穿在某个真人秀明星身上是否变得低俗了,有辱某个意大利名牌,那确实是一种享受。她只想睡觉。她的思绪像风筝似的飞上天空,在天上晃晃悠悠,随风飘荡。
或许她这么做对阿美娜和菲奥娜不公平,不够热情。很容易就会变成这样。菲奥娜穿着款式特别简单的泳衣,像德拉克洛瓦笔下的宫女,斜躺在带流苏的粉色浴巾上,浴巾是去肯尼亚旅行时带回来的纪念品。阿美娜婀娜多姿,皮肤很漂亮。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像设计好的舞蹈动作,十分优雅。罗伦永远都学不来。她非常肯定,她穿过房间时,每个人都在看她紧绷的脸色,有人行注目礼的时候,你肯定会觉察到。别人很容易就能做到。
最起码梅雷迪思头痛了。早餐后她吐了,然后就消失在昔日的种植园里,找中央空调去了。梅雷迪思很容易醉酒,问题是庆典上的酒会大量供应,而且那个可怜的姑娘又在借酒浇愁,尽管她喝醉了都不停地唠叨着陈年往事。今天是星期天,感觉像是离开的日子,不过她们会待到明天下午,所以今天有一种特别堕落的感觉。早餐吃的是龙虾,如果有可能,应该纵情堕落。太阳王自己可能会有节制地喝点儿香槟。可是不要紧:别人在买单,他们大家都在庆祝。这就是我们的庆祝方式,罗伦这个周末意识到:即便你刚开始不以为然,即便你无意如此,最后也会喝得酩酊大醉,感觉到庆典的氛围。还有酒后多愁善感的眼泪,不过眼泪可以留在后面。她们一致同意星期天晚上分头行动,可以叫客房服务,可以点播付费节目,不过她觉得菲奥娜和阿美娜可能会去市里共进晚餐。她们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还可以聊聊她们心仪的睫毛膏。
她们坐在泳池边,海风并不大,因为酒店考虑很周全,在周围装了栅栏。罗伦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溜进水里。你随时都可以下水,因为泳池的水是温的。罗伦下水的时候心里想着:要尽量优雅,像埃丝特·威廉斯[1](她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那样,不要像头肥海狮跌进海浪似的。她的泳衣看上去不太好,尽管颜色感觉像粉葡萄,在彩页上看着不错。她溜进水里,闭上眼睛,感觉头发在身后飘了起来,像飘扬的思绪,像飘散的香水味。她站起身来。脚下的瓷砖踩上去很安心。水面刚好在她胸部以下。她的胸即使没有菲奥娜那么匀称挺立,也非常优美,让她看上去娇媚动人。反正盖比以前很喜欢。她记得自己站在镜子前,脱掉上衣,研究它们是怎么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它们不仅冒出来,还越长越大。罗伦心想,难怪我们总是用水果去比喻它们,胸脯不仅会生长,还会在我们身上成熟。
她眨了眨眼。泳池里的氯含量经过精心校准。眼睛感觉很舒服。几个星期后,当地的新闻广播员就会极其亢奋地报道说,他们预计降雪量将暴增。街角的商店就会挤满了人,他们的公寓里从来不储备食物,所以冲来买牛奶。每次都冲着牛奶来。很难想象再过四十八小时,甚至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她就要回去了。刚开始她不想来,现在又舍不得走。她想搬到这座岛上来,开一家烹饪学校,开展特色旅游,经营一家家庭式旅馆,或者策划旅游婚礼,以此维持生活。每次度假都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吗?你会幻想另一种生活。卖掉房子,辞掉工作。明天上午,这样的时刻就会过去,她就会厌倦用这么小的杯子喝很快就会冷掉的劣等咖啡。明天上午,她就会怀念WNYC播音员那亲切的唠叨。明天上午,她就会厌倦这里松软的毛巾、淋浴头里喷出来的温柔到怪异的水流,厌倦这些甜甜的食物。
罗伦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是那个服务生,他整个下午都在泳池边为客人提供服务,一个小时前,他曾经给她们送过饮料——那种一点儿酒精都不含的饮料。当时大家都想喝可口可乐。他很帅,当然了,这样的酒店不可能雇佣长得丑的服务生。他长得很有棱角,像雕刻出来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儿种族歧视的嫌疑:是因为他的皮肤太黑了,她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吗?她不这么认为,或者说,并不是故意要这么认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善意:他真的很迷人。他有点儿年轻,估计也就二十五岁。他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挺放松的。她们可能跟他姐姐同岁。她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参观者,不是纽约,而是他们30岁的世界。
他挑起一条眉毛,只有一条,递给她一杯可乐。玻璃杯的边缘上夹着一片柠檬,还挺好看的。通常情况下,罗伦都只是把柠檬片当作一种艺术品,不会真的去吃。今天,她把柠檬汁挤到杯子里,要是不好喝那才该死呢。按照她幻想的另一种生活,她会在上午11:30喝着挤了柠檬汁的苏打水。
“谢谢。”她说,因为说谢谢的时候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以前那些星期五晚上在餐馆里吃饭时从露露那里学来的。
那条眉毛似乎自己会动。他是通过操纵哪块肌肉控制它的?这个表情有点儿轻浮,不像他递给其他女孩可乐的时候那种毕恭毕敬的“不客气”——沙拉和菲奥娜在节食。还有坚果,放在精美的贝壳状碟子上,有花生和腰果,还有一粒硕大的巴西坚果。她拣起那枚巴西坚果放进嘴里。
他又端来一碟坚果,给那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送去。估计他们是度假区唯一的蜜月旅行者。罗伦觉得这应该是他们第二段或者第三段婚姻。他们年纪挺大的了,估计孩子也不小了,多半在上大学。男的微胖,皮肤苍白,有一双快乐的眼睛;女的一头红发,感觉特别有活力,多半是一位瑜伽教练,或者业余陶瓷艺术家。服务生动作夸张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不过,那个夸张的动作是不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的衬衫特别白,白得不像服务生穿的衣服,他的笑容很放松,也很有说服力。或许他喝高了?罗伦看到他笑得有点儿踌躇,很快就变成了其他东西。她弯下膝盖,潜回水里去了。
一个小时后,罗伦第一个托词离开。玻璃杯和碗碟空荡荡的,剩下的鸡肉恺撒沙拉被沙拉和阿美娜吃光了。太阳还很大,遮阳伞还得撑着。罗伦想休息一下,假装要回去小睡片刻。大家互吻道别——她已经习惯了。女人之间要互吻道别,这叫入乡随俗。她把浴巾打个结系在身上。她们几乎全身赤裸躺在泳池边,不过,要去一百码外的过道,还是要稍微收敛一点儿。
她把太阳镜推到头顶,一只手抓着浴巾,另一只手抓着那只劣质棉袋,里面装着一本不怎么畅销的书。她的拖鞋放在小路那边的包里,她踩着草地走过去。这种感觉十分美妙。酒店里面的走道上开着空调,感觉像到了南极,她知道房间里开着空调的。她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她应该把拖鞋放下穿上。可是她没有,而是匆忙穿过那些骏马图,朝自己房间走去。服务生就在走道上。他手里托着盘子,脸上带着那种笑容,冲她点点头,然后把下巴抬起来,扬着脸好给罗伦看个清楚。他点头的时候并不是对客人那种毕恭毕敬的顺从,而是在打招呼,像在大街上遇到美女的男人。她知道这样点头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敲了敲大厅那边的房门,用欢快的声音告诉客人自己来了。一点儿口音都没有。
罗伦匆匆忙忙回到房间,把袋子丢在床上。床铺十分松软,包落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把浴巾丢在地上,踢到一旁,突然很想冲个热水澡。热水哗哗地冲在她发热的身体上。她口渴得厉害,准备再来一瓶八美元的瓶装水。她有点儿发抖,可能是太冷了,也可能是太热了,或者冷热交加。这时,朝向大厅的那扇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一共三下。门外没人说话。
她没有去拿浴巾遮住身体,而是把浴巾踢开,好把门打开。
“小姐。”他非常温柔地,“你有什么需要吗?”
他的衬衫那么白,扣子还系得严严实实的。他把她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在床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做得非常专心,十四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他咧嘴笑着把衣服穿好——穿上平角裤,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会穿平角裤?她没有费那个劲去穿衣服,而是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枕头,从迷你酒吧里拿出一瓶水,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避孕套——刚从他身上剥下来,耷拉着,黏糊糊的。她用一大把纸巾把那东西包起来,丢进浴室的垃圾桶,可还是发出一声令人不悦的响声。她的放肆、她的赤身裸体感觉非常好。他说了几句无关紧要、枯燥无聊、毫不相干的话。
他开门离开的时候,她从地板上捡起那条湿浴巾,把自己裹起来。所有的事都是有好有坏:大厅那边的门刚好在那个时候打开,脸色还有点儿苍白的梅雷迪思扫了一眼罗伦。服务生点点头溜出去的时候,梅雷迪思似乎想说句什么。罗伦关上门,在门背后站了片刻,门后的指示图上标出了距离最近的安全门,以防发生紧急事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个紧急事件。她让浴巾从身上滑落下去,抓住一个角擦了擦大腿内侧,然后走进浴室。至少梅雷迪思有新话题可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