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二月了,罗伦松了口气。一月份简直就是健身馆会员打折季,是最佳求婚季。二月份是对一月份的补偿。罗伦是美国教育体系的产物,对她来说,新的一年是从九月份开始的。她一点儿都振奋不起来,因为本能上就觉得颓废,假日大餐,暴饮暴食。办公室的女孩得意扬扬地挥舞着各种颜色的果汁瓶,就好像手里拿的是大牌包包似的。厨房的冰箱里放得满满的都是这些果汁瓶。某个天气阴沉的星期四,沙拉去厨房往茶里加牛奶的时候,突然很想把其中一个瓶子拿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下水道,看看会发什么事。
罗伦不喜欢冬天,不过她接受冬天的存在,这样日子没那么难熬。她试图在紫色的天空,在城市傍晚的灯光里找出什么美丽的迹象。外面很糟糕,是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灯光,让人觉得还是待在房间里舒服。六点下班,她有时候会待到六点半,不过今天她走得更晚:那本不含面筋的食谱出了点问题。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这她倒不介意。本来就是她的职责。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米兰达的大办公室大多数时间都空荡荡的,因为她躲到行政楼层去了。大家都很懈怠,罗伦的任务就是鼓舞士气。感觉良好,把良好的感觉和工作结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新奇,甚至震惊。快八点了,满脸倦容的清洁女工拖着脚步走进来,一边倒垃圾桶,一边低声打电话。头顶上的灯关掉后,办公室看上去截然不同。更衣室里一尘不染,清洁工尽职尽责。罗伦刷了牙,整理了一下仪容。再过几个小时,她又会回到这里,想到这儿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她要去见罗伯。罗伯把约会地点定在西村的某个地方。罗伦不擅长找餐馆。它们在她眼里大同小异:十一美元一个芝士汉堡,或者二十一美元一个芝士汉堡。罗伯已经离开公司了,学满出师。城市杂志所剩无几,他在其中一家杂志社给一份特刊审稿,编辑全区最佳医生指南。这份工作是为了挣一份工资。他很看好更有文艺范儿的报纸,想去报社给体育运动专栏作家当编辑。他喜欢看《纽约客》上关于棒球的文章。
他们是从感恩节过后开始约会的。热带的短暂放纵之后,和朋友反目成仇之后,那个服务员之后,他们开始走到一起。说实话,她都快把那个服务员给忘了。那天早上,罗伯手里端着纸杯,从办公室厨房里走出来,站在她书桌前。
“嗨,罗伦,”他说,“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我们之前的资料整理完了,我昨天全部打包发给你了。”
“哦,是吗?”她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他。然后,加了一句:“嗨。”
“嗯。我发现你没在。不过昨天我没什么事,就全部弄完了。”
“很好。多谢了。”她正在练习用上级的口吻说话,表现出鼓励、感激和了然。
“漫长的周末?”
“漫长的周末。”她说。
“你好像去晒了太阳。”他对着她的小臂点点头,“真是羡慕。”
“哦,是啊。今年感恩节外出了。我朋友就要结婚了,最好的朋友。我们到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去了。”
“真好。是旅行结婚吗?”
“不是,那什么,是单身女郎周末聚会之类的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只有女孩子。”
“闺蜜周末。”他赞许地点点头,“听着挺有意思的。”
“唔,也不完全是闺蜜周末。我是说,不完全是单身女郎聚会。我们没有去看猛男幻想秀之类的东西。”
罗伯挑起一只眉毛,尽管脸上没有笑容也像在笑。“要我说,那是你们的损失。”
“我不是那种喜欢单身女郎聚会的人,仅此而已。”
“喜欢单身女郎聚会的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算了。”她摇了摇头。她有点儿胡言乱语了。事实上,她以前曾幻想过像这样闲聊几句,罗伯穿着讨人喜欢的鞋子,微笑着跟她调情,火花四射,心照不宣。她早就感觉到了。她上飞机回家的时候就想着,她要回家,要回到他的身旁了。
罗伯。罗伯·布莱恩。她知道他姓什么了,这感觉他们关系又进了一步。她曾经幻想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这让她有点儿狼狈。
他轻声笑了。“很棒。我觉得挺棒的。比在马里兰和我的妈妈和妹妹一起过感恩节棒多了。”
“哦,不知道。感恩节还算不错吧?至少不用给别人买礼物。”好吧,最后一句话她也在调情了。
“我妹妹在做什么不含面筋的东西,真是够累的。”
“巧了!”她说,“我正在等那部介绍不含面筋食物的制作方法的稿子呢。到时候我给你一本。那本书会成为我们的秋季畅销书。”
“到秋天她肯定早就迷上别的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他停顿了一下,“面筋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是世界奇迹之一。行了,谢谢你把资料整理好。如果还有其他事需要你帮忙,我会找你的,可以吗?”
“随时恭候。”他说,“嘿,今天一起吃午饭吧。”他们一起吃了午饭。罗伦本来想叫上凯伦,就不会感觉那么违背职业道德了,可是凯伦患了流感不在,于是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街对面一家小餐馆吃了点。这样的小餐馆估计来纽约观光的游客很少会涉足,也多半开不了多久,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药店、安静而高效的门厅替代,门厅里放着漂亮的、会眨眼睛的自动柜员机。
罗伯之所以捞到这份临时工的工作是因为他以前的老板跟克里斯汀是朋友,向克里斯汀推荐说他很能干,可以在她请假期间替班。他不是毫无目的混日子的人,只不过目前处于这种漂泊不定的状态,这是当代经济环境下书呆子的某种生存状态。他来纽约是来哥伦比亚大学上艺术硕士研究生的,没欠多少债就完成了学业,毕业后在一家专门介绍游艇和豪车的杂志社工作,离开那家杂志社后,他到一家大型出版社的文学部就职,结果在一轮大裁员当中失去了工作,然后给一本先驱画商畅销传记作品的学术写作当调研助理,那本书的调研工作结束后,他就到了他们办公室当临时工。听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些讲给自己听,罗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跟她之前想象的一样。我们只有在希望对方亲近自己、理解自己的时候,才会把这些事讲给对方听。而且,我们也只会把这些来龙去脉巨细无遗地讲给对自己有意义的人听。他希望罗伦了解他,理解她,希望能跟她接吻,跟她上床,跟她——随便用什么动词吧。他想要她,她早就知道他会想要她的。她长于此道,擅长吸引别人。
那个星期五,他邀请她去喝一杯。喝一杯就跟工作日共进午餐的意义截然不同了。他们一起离开办公室,走进市中心的一家小酒吧,罗伦点了一杯曼哈顿,无比魅惑地举着杯子。离开酒吧的时候,罗伯吻了她。当时他们在路边等出租车,罗伯向她走来,抱住她,拿起她的下巴,把脸凑向她,两人吻在了一起,他轻轻吸吮着她的舌头。然后,他牵起她的手,很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打开出租车门,目送她离去。星期一早上,他们在办公室见面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他们的地下情除了凯伦没人知道,是罗伦自己告诉她的。有一天,她们到那家小餐馆吃饭,罗伦告诉了凯伦。
“我早就知道。”凯伦拿起小瓷碟里人造甜味剂的粉红色塑料纸向罗伦丢去,“你这个荡妇。”
“闭嘴。”罗伦咯咯地笑了。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她想被人揶揄。
到十二月底,罗伯就离开了罗伦的公司,他们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好像两个人根本不熟悉似的。圣诞节前的星期六,他跟罗伦回到她的公寓,他们打算叫份中餐,看场电影。可是,他们一进门就倒在她的床上,仿佛两个人都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她想着吃饭之前亲热,吃饱饭做爱总是感觉不爽。做完后,她冲了个澡,走进起居室,这时,她看到罗伯打开门,从一个专门送湖南菜的中年男人手上接过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油腻的中餐。他们坐在地板上,没有看电影,而是讨论着饺子的味道。把油腻的塑料盒盖好之后丢进冰箱,罗伯就离开了。做爱是一回事,留他过夜是另外一回事,那会儿还为时过早。
到现在为止,他在她这里过了两次夜。第一次是在另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当时他刚刚开始另一份临时工作。他冰凉的肩膀贴在她背上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奇怪。早上,他们穿上衣服,去了室内跳蚤市场,吃了新鲜的甜甜圈,看着人们购买各种“垃圾”。天气很冷,他们在大西洋大道一家糟糕的法国餐馆吃了午饭,最后又回到她的公寓。罗伯还穿着头一天上班穿的衣服。他跟罗伦说了一声,后来干脆把衣服脱掉,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做了罗伦。他们一起冲了澡,她做了冷冻比萨,两个人穿着内衣内裤坐在那里吃了比萨,他第二天早上才离开,临走在门口吻了她。现在,看到罗伯双手插在口袋,站在一家昏暗而温暖的餐馆门口等她,她觉得十分亲切。这种场景让她记忆犹新,两个人约在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宽阔的肩膀、修长的手臂、发际线、轻松的笑容。罗伯仿佛总是随遇而安。
罗伯跟女招待开着玩笑:“给我们找个最好的位子。”女招待把他们带到后排的卡座里,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可以看到整个房间的情景,里面点着蜡烛,尽管餐馆里人很多,但是并没有多少噪音,多半是什么声学原理。“工作顺利吗?”罗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