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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我的弟弟汉斯(第1页)

生命中有一些我们无法忘却的时刻,当我们从外部观察自己,忽然发现一些本来不存在或不为自己所知的特点,这样的时刻,是无法忘却的。我们会全身震颤,震惊于这新的发现,发现我们的本质并非永远一致、并非如我们一向以为的那样固定不变。我们从骗人的甜蜜梦中醒过来一会儿,见到自己改变了,变大或变小,发展了或萎缩了。无论我们的心情是喜是忧,在这一刻里,我们见到自己随着无尽的激流漂流,它或是发展的,或是变动的,或是吞没一切的消逝,我们虽然知道它存在,不过,一般我们会将自己和自己的一些理想当成例外情况。因为,如果我们是清醒的,那么,这清醒的一刻会扩展为几个月或几年,那样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种清醒状态。我猜大多数的人连清醒的一刻也没有经历过,他们毕生住在自己看似不会变动的尖塔里,像诺亚在他的方舟中一样,看着生命之激流、死亡之激流从身边咆哮而过,看着陌生人或朋友被卷走,于是追呼他们、恸哭他们,而以为自己会永远稳当停留在岸上观看,不会跟着被冲走,不会一起被吞没。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围着每一个人转,每一个人的有生之日都是世界历史的终点和高峰:在他之前有几千年的时光逝去,有许多的种族消亡,而继他之后什么也没有,巨大的世界历史看来只是在为此刻、为当前的天顶服务。如果这种自己是中心、站在岸边不会被卷走的感觉被扰乱,幼稚的人会觉得这是种威胁,他拒绝被唤醒,被教导,他觉得苏醒过来、触及现实的真实是可恨的事,他觉得精神含有敌意,他会愤怒地、直觉地避开那些他认为被苏醒状态所侵袭的人,避开预言者、问题人物、天才、先知和精神错乱者。

今天看来,我也不曾有过许多这样的苏醒时刻,其中有些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已经被遗忘,记忆总想将它们尘封。我少年时代几次苏醒的体验最为强烈。当然,后来每当这样的警告时刻到来时,我已经比较有经验,比较聪明,也能够比较好、比较有智慧地去思考,不过经历和体验本身以及苏醒时那一刻的震颤,在少年时代则更为真切、更令人惊讶,那时的体验更加血淋淋、更加充满激情。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倘若遇到了大天使,他的心会跳得很厉害,不过他不会比少年时黄昏时刻在花园门口等待女友时更紧张、更欢欣。

我今天想起来的体验发生在片刻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之久。但是在那苏醒和知觉的瞬间我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回忆它、记录它所需要的时间,往往比经历本身要多得多,就像我们回忆和记录梦境一样。

那是在卡尔夫的老家发生的事,圣诞夜在我们那间“美丽的房间”里,高高的圣诞树上点着蜡烛,我们已唱完第二首歌。最庄严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那就是父亲朗读福音书的时刻:父亲高高的个子站在圣诞树前,手中拿着小小的福音书,他以节庆的声调读着、背着耶稣诞生的故事:“牧羊人在野外羊栏旁,他们夜间守护着羊群……”这是我们圣诞节的核心节目:围着圣诞树,听着父亲激动的声音,眼睛看着摆放在屋子一角的半圆桌上的青苔和石头之间的伯利恒城,紧张快乐地等待着礼物。这时心中会有轻微的矛盾,这是每一个节日都有的心灵挣扎,这种矛盾使我们有点儿败兴,同时又增加了节日气氛,这是尘世与神国的抗争,是自然的快乐与虔诚的快乐之间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在圣诞节不像在复活节那么糟,在耶稣诞生的日子里,人们允许欢乐,也应当欢乐,然而伯利恒马槽里的耶稣的诞生、圣诞树和烛光、圣诞饼干和星形饼干的香味所带给我们的快乐,与心中忐忑不安的催迫感相伴,因为想知道几星期来希望得到的礼物是不是真的会出现在礼物桌上,实在是一种很奇特的不纯的感觉。反正,和烛光和歌声一样,这种轻微的困扰和良心小小的不安也属于节日。在我们家,庆贺生日时总要先唱一首歌,歌词的头两行充满怀疑:生而为人,何言快乐?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快乐的。孩童时代,我唱这歌的时候总是把问号略掉,我确信,“生而为人”确是快乐的事,特别是有人生日的那天。所以,在圣诞夜我们大家都从心底感到欣喜。

福音念完了,第二首歌唱过了,唱歌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往摆着我礼物的桌子一角看了看,现在我们走向自己的礼物,母亲领着女孩们到放她们礼物的地方。屋里已经很暖和了,房间闪烁着烛光,弥漫着蜡和树脂的气味,还有浓浓的饼干香味。女孩们彼此兴奋地小声说着话,显露出她们的喜悦,抚摸着她们的礼物,小妹妹正打开自己的礼物,不禁欢呼起来。当时我大约十三或十四岁。

我也像大家一样,离开圣诞树,走向我的礼物桌,我的眼睛已经寻找到礼物,于是看准目标走去。我得绕过小弟弟汉斯和那张摆着他的礼物的小矮桌子,走过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他的礼物,其中最醒目最漂亮的是一套小茶具,那可爱的小人国用的小盘、小杯、小壶放在一起,那么小、那么漂亮,看去好玩而动人。我的小弟弟站在小桌旁,头向前伸,全神贯注看着这小茶具。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童稚的脸,就一秒钟的时间——他比我小五岁——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在记忆里曾几次重见这张脸,那一秒钟显示给我的这张脸:一张暗自欣喜的、粲然微笑的脸,因着幸福和快乐而完完全全着迷的童稚的脸。

这就是全部的经历。当我下一步走到我的礼物旁边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礼物吸引,这瞬间的经历也就过去了。现在我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得到的是什么礼物,而汉斯的小陶茶具则精确无比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今天这景象仍保留在我心中,当时,在见到弟弟欢乐的面容后,我的心立刻被触动、被震撼,感情相当复杂。最先升起的是一股对小汉斯的浓浓的柔情,不过其中掺杂着优越感和距离感,因为我觉得,虽然这种粲然的幸福很美丽很悦人,可是对着这么点几毛钱就能买到的小陶制品就如此愉快幸福,那也未免幼稚了。接着,其实是与此同时,心中一动,我又感到,蔑视这些小陶杯小陶罐,意味着侮辱,实在可耻而卑鄙。更可耻的是我觉得自己比小弟弟高超、聪明,但小弟弟还能够欢喜得入神,圣诞节、小杯小盘以及这一切对他来说还具有完全的魔力,还是神圣的,而我也一度拥有过这样的能力。这就是这次经历的核心意义,令我惊醒,令我恐慌:我有了“一度”的概念!汉斯还是个孩子,而我突然间明白,我已不是孩子了,永远再也不会是了!汉斯面对他的礼物桌像进入乐园,而我不但已经没有这种体验,还骄傲地觉得超过他了,一方面是骄傲,一方面也有点妒忌。我从远处,从高处带着批判的眼光朝弟弟看去,同时又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竟然这样看待弟弟和他的陶杯陶盘,以这样的蔑视和同情,以这样的高傲和妒忌看待他。一瞬间就造出这距离,就撕开这么深一条缝,突然间我明白我不再是孩子了,我比汉斯大,比汉斯聪明,也比他坏,比他冷漠。

在那个圣诞夜发生的,其实就是一小段成长在我内心挤压着我,使我不舒服,在我成为我的过程中有上千个圆圈要连接,这时其中的一个正在连接,但它不像其他圆圈那样在暗中进行,我有个瞬间醒过来了,意识到这一活动,我虽然并不知道一切成长都伴随着死亡,但是,从我的抗争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在那一刻,一片叶子从树上掉落了,我身上的一片鳞凋萎了。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成长和凋萎的活动轮替不息,只是我们难得苏醒,难得注意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中的事。见到弟弟那张欢畅的脸之后,我对自己和对生命有了许多了解,那是我进入这弥漫着节日气氛的房间时、唱着圣诞歌时所不知的。

这一次经历我后来想起过许多回,每一回我都惊讶于记忆中两种相反感觉的均衡。对应膨胀的自负感有模糊的负罪感、对应成长的感觉有变为贫乏的感觉、对应自己的优越感有良心的不安、对应心中对小弟弟的距离和嘲笑有请求原谅的愿望并承认童稚的价值。这一切听起来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听起来很复杂,可是,在我们苏醒的那一刻,我们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当我们赤裸裸面对真理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心安理得,总是不能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在成长的那一刻,一个人可能自杀,但他绝不会杀别人。在苏醒的那一刻,人总是处于危险中,因为他是敞开的,必须让真理进入他的内里,必须学会爱真理、将真理作为生命的元素去感受,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许多努力,因为人是创造物,对真理总是抱敌对态度。而且,真理从不像人们希望的或选择的那样美好,并且永远是铁面无情的。

就这样,在苏醒的一刻,我也见到了真理。我们可以立刻试图把真理忘记,可以事后把它粉饰得温和一点,我们也都这么做了,每次都这么做,然而每次苏醒之后总会留下一次闪光,在生命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裂隙,留下惊恐和警告。我们后来记得的不是我们对于苏醒的思考和粉饰,我们知道那是粉饰,而是经历本身:那雷电、那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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