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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缓缓地溯流而上(第1页)

九月五日

早上,天一亮,就从布拉柴维尔启程。我们横渡斯坦利湖去金沙萨,然后要在那里登上“布拉邦特号”。巴斯德研究所派来的特雷维斯公爵夫人和我们同行,直到班吉,那里有公务等着她。

横渡斯坦利湖。灰色的天空。要是刮风会觉得冷。湖中布满小岛,有的与河岸连成一片。有些岛上覆盖着灌木和矮树;有些小岛则地势低,多沙,只稀稀落落长了点芦苇。有的地方,巨大的漩涡使原本灰暗的水面闪闪发光。水流湍急,但流向似乎并不固定。有逆流,有奇怪的涡旋,还有回流,这些从它们卷起的一丛丛水草便可以看出来。这些草有的是很大一丛,移民戏称之为“葡萄牙租界”。有人告诉我们,而且一再说,沿刚果河上行,这一路没完没了,别提有多单调。我们却不愿承认这一点。有那么多东西要去发现,那么多风景要一点点细细读出。但我们也不断感到这只是旅行的序幕,只有当我们与这个地方更直接地接触,旅行才真正开始。只要我们仍从船上观望,这个地方对于我们就仍像一个远远的不够真实的布景。

我们贴近比属刚果河岸航行。对岸,远远的,只能依稀辨出法属刚果河岸。水面广阔平静,长满芦苇,我的目光在上面徒劳地搜寻河马的踪影。河边有时植被茂盛起来,灌木、乔木取代芦苇。但树也罢,芦苇也罢,植被总是侵占河的地盘,不然就是河侵占岸边植被的地盘,涨水时就会这样(但据说,过一个月,河水水位还会更高)。枝叶浸泡在水中,漂浮着,船经过时激起的漩涡像间接的抚摸轻轻将它们托起。

甲板上二十来个客人坐在一张公用餐桌周围。另一张与之平行的桌子上摆了我们三人的餐具。

湖的尽头一座高山挡住去路,湖面在山前开阔了。漩涡更强劲,波及范围更大;接着,“布拉邦特号”驶进“走廊”。两岸变得陡峭,河道也狭窄起来。刚果河从此就在一座座断断续续的山岭间流淌。山坡上长着树,山顶上则光秃秃的,或者至少好像只生着浅草,颇似孚日山区26没有树木的山顶牧场;有牧场,我们便期待着牛羊出现。

两点左右(我的表昨晚让我摔坏了)停在一个木材供应站前。杧果树成荫,十分宜人。几间茅屋草舍,当地人在屋前,懒洋洋的。第一次看见正开花的菠萝树。令人惊叹的蝴蝶,我用一个没把儿的网扑了半天也没逮到一只蝴蝶,网柄在金沙萨弄丢了。阳光灿烂,但并不太热。

船在黄昏时分在法属刚果一边靠岸,停在一座破村前:二十个茅草房稀稀落落散布在一座木材供应站四周,“布拉邦特号”在这座供应站补充了给养。每当船要靠岸,便有四个黑人彪形大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跳入水中,游到岸边去固定缆绳。跳板放下了,但不够长,便用长长的木板接上去。我们来到村里,一个和我们同行的卖项链的小孩给我们带路。一张蓝白条纹相间的奇怪的网遮着上身,耷拉在米黄色土布短裤上。他一句法语都不懂,但一看他,他就笑,笑得那么甜,我忍不住常常看他。借着最后一点亮光,我们把村子转了一圈。当地人全都生着疥疮、头癣或者疥癣,不知叫什么;没有一个皮肤干净健康。首次见到奇异的“barbadines”(西番莲)果。

月几乎还是满月,月光透过薄雾,洒在船的正前方,船径直朝着月亮那片倒影开去。微风不断从后面袭来,把烟囱里冒出的烟吹向前方,吹出一片美妙的星雨;宛如一大群萤火虫。观望良久,之后还是不得不回舱,憋在蚊帐里冒汗。空气慢慢凉爽下来,睡意袭来……奇怪的叫声将我吵醒。我起来下到一层甲板上,那里有烤炉的微光勉强照亮,厨师们正一边烤面包,一边大声笑着、唱着。不知道别人,就躺在旁边的那些人怎么就睡得着。在一堆箱子的掩护下,借着一盏防雨灯的光,三个高大的黑人围在桌前投骰子赌博;他们是偷偷地玩,因为禁止赌钱。

九月五日、六日

重读致法国的亨利埃特的悼词27。除了对克伦威尔的精彩刻画以及开头谈到上帝给宗教改革规定界限的某句话,我看不出有多么出彩之处,至少不合我的口味。不过我还是注意到这句话:“……即使在最致命的痛苦中,人也能找到欢乐”;但也有这句“……大事,……似必胜无疑,全部计划尽合于义”28,净是虚华空泛之词。紧接着又读了致英国的亨利埃特29的悼词,觉得这一篇优美得多,而且贯穿始终。读这篇悼词,我再次对作者感到无比钦佩。但是,文中的推理何等似是而非!设想有人这样对旅行者说:“不要去看窗外飞逝的风景,还是观看车厢内壁吧,至少它不会改变。”老天!我会反驳说,既然您向我断言我的灵魂不死,我就有全部的时间凝望不变之物;容我赶快去爱那瞬间即将消失的东西吧。

又过了有些单调的一天后,我们在朱姆比里村美国传教士驻地前过夜。船六点就在那儿停泊了(前一夜“布拉邦特号”未停)。经过村子时,太阳正落下山;大片棕榈、香蕉树,都是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还有菠萝,以及那些根茎能食的大海芋(芋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传教士不在。一大群当地人在岸上等待船上的人下来;因为此前,我们沿途经过很多较大的村子。

吃过晚饭,天全黑下来了,我们再次上岸,身边簇拥着一群嬉笑的撩人的孩子。岸边低洼处,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点缀着草地,但刚想捉,光就熄灭了。我又上船,在一层甲板上待了半天,周围是黑人船员。我坐在一张桌旁,挨着卖项链的小孩,他打着瞌睡,手放在我手里,头靠着我的肩。

九月七日星期一早晨

一觉醒来,眼前景象无比壮丽。我们驶入博洛博湖时太阳正好升起。湖面浩渺无际,没有一点波纹,甚至连一丝可能稍稍降低水面光泽的涟漪也没有;这是块完好无损的鳞片,倒映着纯净天空的纯净笑脸。东方,太阳染红了几片长云。西边,湖天珠玑一色,那灰中含着千娇百媚,精美的螺钿,各种糅在一起的色调依然沉睡着,但已经隐隐昭示着白日的华彩与斑斓。远处,几座低低的小岛仿佛失去重力一般漂浮在流动的物质上……这神秘景象的魔力仅持续了片刻;很快,轮廓鲜明了,线条清晰了;我又回到人间。

风有时这般轻,这般曼妙,这般温柔,使人浑身畅快,简直以为自己呼吸的是惬意。

一整天都在岛屿间穿行;有些岛上树木繁茂,有些则长着纸莎草和芦苇。树枝纠结缠绕,非常奇特,密密匝匝浸入黑水中。有时出现个村庄,茅屋依稀难辨,但棕榈和香蕉树的存在通报了茅屋的存在。景色单调但也在变化,始终吸引着我,不忍离开去小憩一下。

奇美的日落,映在光滑无瑕的水面上倍加迷人。厚厚的云团已将天际遮暗;但天边的一角却开了,真是难以言状,露出一颗不知名的星星。

九月八日

讲道者恰恰由于他最世俗的品质也是在他看来最虚妄的品质而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想到这个,真觉得好笑。

本以为植被会让人有种压迫感。眼前的植物确实很浓密,但不太高,而且,既未壅塞水面,也未遮天蔽日。今晨,平滑如镜的刚果河上,一座座岛屿分布得那般和谐,我们仿佛穿行在一座水上公园中。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树压倒整片浓密的矮树林,在纷杂的植物交响曲中表演独奏。没有一朵花,除了绿没有别的色调,无差别的绿,很深,赋予此景一种凝重静谧,很像单色调的绿洲那种凝重静谧,那种高贵,是我们北方色调多样的风景无法企及的30。

昨晚,在恩昆达法属河岸停靠。奇特美丽的村子,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发美丽。我们走上一条沙子铺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闪着点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过我们来到了一条街上,要不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远处是洼地,大概有沼泽或河流,几棵参天大树遮着洼地,不知是什么树种;猛然间,就在离这片隐藏的水边不远处,出现一个围起来的小园子,里面三个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们划着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铭文。是三名法国官员的墓。园圃旁一棵高大的烛架状大戟颇有柏树之风。

殖民“莱奥纳尔”大骂不止。这是个大块头,五短身材,黑发平贴在头皮上,巴尔扎克式的,有几绺耷拉到扁脸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号”的甲板,先是为了一个男仆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乘客刚刚雇了这个男仆,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样,我们都替那男仆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和不知哪个葡萄牙人过不去,向他发出污秽的诅咒。我们在黑暗中跟着他到岸上,一直尾随到一条小船对面,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是他所说的那葡萄牙人向他买了这条船,但还没付钱。

“他欠我八万六千法郎,这个浑蛋,这个垃圾,这个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里。葡萄牙人有三种,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后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后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浑蛋!垃圾!你欠我八万六千法郎……”他反反复复、扯着嗓子叫着同样的话,按着同样的顺序,分毫不差,不厌其烦。一个黑女人拉着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妇”31吧。他猛地将她推开,大家以为他要动手了,感觉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气。

一小时后,他又跑到“布拉邦特号”甲板上来,想和船长干杯;但船长很坚决,不肯给他要的香槟,理由是船上规定,九点后禁止卖酒。他火了,对船长恶语谩骂。最后他终于下船了,但在岸上还大骂不休。而那可怜的船长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头,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地吞咽着耻辱。他是俄国人,沙皇的属下,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在比利时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儿撇在列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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