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俗的角度裡,尤其是汉文化中,「暴力」两字一向不是好的字眼,如果你有注意到近代或现代的西洋美学,会发现有一个不陌生的名词,就是「暴力美学」。暴力美学用在绘画上、在电影上及戏剧上,指的是什麼?我想以此作為暴力孤独的切入点。
二次世界大战后,五、六○年代之间,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Bacon)在作品中画上一些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得出来的人体,彼此挤压着,好像是想征服对方、压迫对方,或者虐待对方。那种人体和人体的关系,那种紧张的拉扯,培根不完全用具象事物表达。观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画,画面上有一种侵略性的,或者是残酷性的力量,这个力量很大,观赏者并不清楚裡面所要传达的真正意涵,却可以从画面中得到一种紓解、释放,感觉到快乐,这就是「暴力」和「美学」的结合。
暴力美学使得Aesthetics(美学)这个字,不只表达表象的美,还包皮含着人性不同向度的试验。如果暴力是人性的一部分,那麼在美学裡,如何被传递?如何被思考?如何被观察?如何被表现?这些都变成重要的议题。
在培根之前,大约一九二○年代左右,有很多德国表现主义的画家,就已经有暴力美学的倾向,画面上常常有很多爆炸性的笔触,有非常强烈的,使视觉感到不安的焦虑性色彩,这些都归纳在暴力美学的范畴裡。
潜藏的暴力本性
我们一向认為艺术是怡情养性,记得我小时候参加绘画比赛得奖,颁奖人对我说:「你真好,画画第一名,将来怡情养性。」听完,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发现我在画画时,并不完全是怡情养性,我像是在寻找自己,揭发自己内在的衝突,所谓怡情养性,似乎是传统对於美学概念化的看法。
现代美学的意义和范畴愈来愈扩大,不只是一个梦幻的、轻柔的、唯美的表现,反而是人性最大撞击力的呈现。和德国表现主义同一时间出现的是法国的野兽派,曾经在台湾展览的马諦斯就是这一派的画家,他的画作用了许多衝击性的色彩,巨大的笔触好像是要吶喊出一个最底层的、快乐的嚮往,这些都跟我们要谈的暴力美学有关。
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暴力美学在西方美学领域,开始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六○年代法国的「残酷剧场」(TheatredelaCruaute)创办人阿鐸(AntoninArtaud),在小剧场的舞台上,用很多碰撞人性的元素,在剧场中造成惊悚和震撼的力量,和传统戏剧所表达的概念非常不一样。一直到现在,残酷剧场的表现形式在西方剧场中,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例如之前来过台湾的德国现代舞大师碧娜.鲍许(PinaBausch)。
碧娜.鲍许的作品部分延续了七○年代残酷剧场的东西,例如舞者从很高的地方往下跳,下一次的表演再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她一直在挑战观眾对舞者在舞台上肢体难度的惊悚度。
小时候我很爱看马戏团,记得民国四十年左右,有一个沈常福马戏团,驯兽师為了让观眾知道,这隻狮子已经完全被驯服,就将自己的头放在狮子的嘴巴裡,在那一剎那,我竟然出现一个很恐怖的想法,希望狮子一口咬下去!当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当天晚上做的梦,就是那隻狮子真的咬下去了。这个不敢说出来的、属於潜意识裡的恐佈性和暴力性的念头,会让人处於一种亢奋的状态。我想,应该有一种奇怪的暴力美学潜藏在我们身体裡面,只是大家不敢去揭发,并且让它随着成长慢慢视之不见了。
喜欢看马戏团表演的人就会知道,空中飞人若是不张网演出,那是最高难度的表演,往往会让当天的表演票卖得特别好。那些人意图去看什麼?就是去看自己在安全的状态中,让他人代表着你,置身於生命最巨大的危险中。我们看高空弹跳、赛车、极限表演,都是藉助观赏他者的冒险,发洩自己生命潜意识裡的暴力倾向。
暴力美学可以探讨的议题,绝对不简单。一九○○年,佛洛伊德发表《梦的解析》,他认為性是人最大的压抑,所以潜意识当中很多情慾的活动,会变成创作的主题跟梦的主题,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暴力也是人的压抑。如果从人类的进化来看,人在大旷野中过着和动物一样的生活时,最暴力的人就会成為领袖,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原始民族,身上会戴着凶猛动物的獠牙,表示他征服了这隻动物,他是部族的英雄,这些獠牙饰品就是在展现他的暴力性。
我到阿里山的邹族看丰年祭,仪式进行中,他们会抬出一隻綑绑的猪,让每个勇士上前刺一刀,让血喷出来,表示仪式的完成。一旁的人看了觉得难过,因為那隻猪毫无反抗能力。但是这个仪式在最早
的时候,不是用一隻驯养的猪,而是一隻衝撞的野猪,如西班牙的斗牛,人与动物要进行博斗,这不就是暴力?
我们现在称為「暴力」,但在部落时代却隐含人类生存最早的价值,和高贵的情操,部落的领袖都是因為暴力而成為领袖,他可以双手撕裂一隻山猪的四肢,可以徒手打败一隻狮子或老虎,过程绝对都是血淋淋的,在血淋淋的画面中,还有部族对成功者和领袖的崇拜与欢呼。
那麼当领袖进入文质彬彬、有教养的时代,这个潜藏的暴力本性到哪裡去了?
人类内在的黑暗
暴力美学其实隐藏了一个有趣的角色转换的问题。几年前,美国华盛顿发生恐怖事件,有人持槍在街上扫射,使大家都不敢出门,这是一个暴力事件,所有的媒体都谴责这项暴力。可是当我们注意到行兇者的背景,其实是波斯湾战争的英雄,也就是说,这个人有两个角色,当他在伊拉克杀人的时候,他是被鼓励的,他是合法的杀人,他杀得愈残忍,获得的勛章愈多,当他回到自己国家时,他变成不合法的杀人犯,那麼暴力到底是该鼓励还是恐惧?
我想,我们可以把暴力分成两种:一种是合法暴力,一种是非法暴力;我们都在鼓励合法暴力,但是在战场上,鼓励士兵杀敌,一旦
战争过去了,他回到了一般人的生活,该如何延续他的生命?在越战的时候,就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七○年代的电影导演弗朗西斯.福特.柯波拉(FrancisFordCoppola),其作品《现代啟示录》(ApocalypseNow)也在探讨暴力美学的角色转换,影片依据康拉德(JosephConrad)的原着小说《黑暗之心》(HeartofDarkness)所改编,小说其实是虚拟了一个战场,探讨人类内在黑暗暴力的部分,柯波拉改以越战為背景,成就近代一部了不起的史诗性电影。
其中,有一幕惊人的画面,以华格纳歌剧交响乐搭配整队直升机进行大屠杀,堪称经典,让人印象深刻,那是非常惊人的暴力美学,你会在一剎那之间,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暴力?那个投弹的美国人在那一刻简直成為上帝,你这个时候跟他讲暴力吗?他不会觉得那是暴力,那是伟大的戏剧。
暴力和美学的纠结,在人类歷史起源甚早,我们听过暴君尼禄.克劳狄乌斯.凯撒(NeroClaudiusCeasar)的故事,他是罗马最后一个皇帝,我觉得他是一个艺术家个性的帝王,热中於娱乐、演戏,他以「伟大的艺人」自居。他最后一件作品是放火烧罗马城,在歷史上他被当成一个暴君,一个疯狂的皇帝,但是他在暴力和美学之间,投下了一个非常曖昧的点;如果你有权力,你会不会焚烧一座城市?这个问题是一个人性的挑战。我相信在我们的文化中,尤其是知识分子,始终不敢赤裸裸地去谈暴力的本质,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这个部分变成最大的禁忌,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对暴力美学不曾有过嚮往。
暴力转化成美学
不知道你有没有接触过黑道的世界、帮派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混过帮派,可是从小学开始,身边一直有这样的朋友,一些大哥级的人物都会问我:「有没有人欺负你呀?」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遇到满身刺青的人,就会觉得他们很棒、很讲义气,会一直保护我的感觉。上初中时,他们有好些是在市场上卖菜卖肉,相遇时就会给我一大块肉,或是一大把青菜,我妈每次问我谁给的,我都不敢说实话。
帮派是在我所受教养之外的世界,我隐约觉得裡面有一个惊人的仪式;偶尔他们透露出对兄弟的义气,那种两肋插刀的江湖豪情,我也觉得非常动人。这种情操是在政治的尔虞我诈裡找不到的。这种暴力你如何看待?
中学的时候,班上哪些人混帮派,是竹联帮或是四海帮,大家都知道。从耳语中,我们会知道哪个人的屁股被捅了一刀之类的事!為何青少年特别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跟潜意识中的某个东西是相通的。青少年的身体刚刚发育,内在原始的暴力慾望会爆发出一股征服的力量,那是原始的人类在自然和旷野中,以体能保护族群的遗传基因,在现代人身上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今天我们用道德将暴力划分為不好的、不对的,於是一种在原始社会裡伟大的情操,变成一种被禁止的行為。
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作品《怀念狼》,是一部有趣的小说,他说陕西很多狼,随时会出来吃人。狼有各种的计谋,会趁母亲不注意时吃掉小婴儿的五臟六腑;会偽装成人,用后肢站立,搭夜归人的肩膀,在他回头时一口咬住。狼在当地有很多的传说,而他们认同的英雄就是屠狼的猎人。后来狼愈来愈少,中央派来了几个环保专家,将狼编号,编了十五号,只剩下十五匹狼了,所以提倡保护狼,而屠狼的英雄就变成谋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