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很想当兵,最主要的动机是喜欢绿色。小时候,每逢妈妈要给我买衣服,我就大叫,要绿的。妈妈生起气来,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毛衣毛裤围巾手套都是绿色,再套上一件绿外衣,活像一只青蛙!我低头一瞧,说,哪怕就是像只绿豆蝇,我也还要绿衣服。
当兵多好啊!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年到头穿绿衣服,再也没人说你一句闲话。可那时候要当女兵也挺难的,想当的人太多了,僧多粥少。听说男兵和女兵的比例是千分之二点五,也就是说,征一千名男兵,才要两个半女兵,女兵简直像空气中的惰性气体。身体检查严格极了,差不多和当女飞行员同样标准。幸好我那时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两眼裸视力二点零还有富余,心、肝、脾、肺、肾全像刚从工厂造出来一样合格,属于特等甲级身体,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淘汰,我终于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连连问妈妈,您说,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会有令人悲痛的变化吗?
妈妈说,不会吧。你就把通知书放在枕头底下,安心睡个好觉。
我说,没穿上绿衣服之前,我可放心不下。
妈妈说,要变,你穿上军服还会让你脱下,担心也没有用。解放军应该是说话算话的。
发衣服的时候,穿着五颜六色家常衣服的新兵,排成一队,依次从司务长面前走过。司务长像大商场的成衣售货员,眯起眼睛打量着走过的小伙子和姑娘,大声地说,帽子二号……衣服三号……蹲在一旁的上士,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手疾眼快取出相应号码的衣物,把衬衣铺在最下面,其余所有东西都堆在上面,一时间好似平地起了一座绿色的小山,然后麻利地把衬衣的两条袖子抻出来,把它们打个结,怀抱里就塞满了崭新的衣物。领了军衣的人,就快乐地抱着这个绿色的半截人,走进一间密闭的小屋。再走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兵了。
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司务长目测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个兵啊,长得不合尺寸。穿一号的小,穿特号的又大……
我赶紧说,您甭为难。我要特号的。
司务长说,咦?女孩子都愿意穿得比较秀气,你这个兵倒奇怪。发给你特号的衣服,到时候裤腿踩到脚底下,窝窝囊囊,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可别怪我。
我忙说,不怪不怪,绝不找你。我妈说过,衣服是会缩水的,当然是大点好了。裤腿长了可以裁,要是短了,就得自己找布接,多不合算!
司务长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挺会过日子的。好吧,依你,给特号。
我欢天喜地地去换衣服,一试之下,特号衣服果然名不虚传,上衣还凑合,裤子好像是给跳高运动员预备的,腿长无比。我把裤脚挽起来两折,自觉比较利索了,抱着旧衣服正准备从更衣小屋往外走,先换好军衣的一个女孩端详着我说,你像一个打鱼的。
我看了她一眼,屋里光线不好,看不清眉眼,只觉得军装好像是特地比量她的身材做的,妥帖极了。我愤愤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一个兵?
她轻轻笑笑,露出雪白的牙说,你还是像一个兵的,只不过是个邋遢兵。
她的口气很老练,虽然军装同我一样没钉领章,军龄倒好像已有一百年。我没好气地说,兵工厂的人太没有节约观念了,裤子做得这么大,使人穿上像皮诺曹。
她说,皮诺曹是谁?是咱们一块儿当女兵的吗?我叫小如,你叫什么?
我说,你就叫我小毕好了。咱们就甭理那个姓皮的家伙了,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它的来历,还是讨论这条讨厌的裤子吧。我想把它剪掉一截,哪儿有剪刀?
小如说,剪了不好。一剪子下去倒是痛快,以后要是觉得短了,或者你再长个儿了,就没法补救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干一锤子买卖的事。
我不耐烦了,说,你倒是想得蛮周到,可大道理以后慢慢说,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我怎么走出这间房子?
小如笑起来,说,真是个急性子。一条裤子少说要穿一年,可你连这么几分钟时间都不愿等,活该你像那个姓皮的。
想起木偶皮诺曹的狼狈样,我只好安静下来,听小如的主意。
小如不说话,往外走。我说,你干吗去?
她说,我去找司务长借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