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兰是个水蛇腰。腰细,长,软。走起路来扭扭的。很多人爱看她走路。路上行人,尤其是那些男教员。看过来,看过去,眼睛很馋。崔兰并不知道有人看她。她只是自自然然地走。崔兰还小,才读小学五年级;虽然发育得比较快,对于许多事还有点朦朦的,感觉并不大懂。她还不知道卖弄风情,逗引男人。
崔兰结婚早。未免过早一点,高小毕业就结婚了。在这所六年级制的小学里,也许她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嫁的是朱家。朱家的少爷。朱家是很阔的人家,开面粉厂。这个地方把面粉叫“洋面”,这个面粉厂叫“洋面厂”。崔兰嫁的是洋面厂的小老板。崔兰怎么会嫁到朱家去的呢?
崔兰的父亲是洋面厂的账房先生,崔兰常给她父亲到洋面厂去送饭(崔兰的母亲死得早,家里许多事得她管),朱家的少爷一眼看上崔兰,托人说媒,非崔兰不娶。崔兰的父亲自然没有意见,崔兰只说了两句话:“我还小哩。……他们家太阔了!”事情就定了。
结婚三朝,正是阴历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的日子。这个地方每年七月十五“出会”。近晌午时把城隍老爷的“大驾”从庙里请出来,在主要街道上“巡”一“巡”,到“行宫”里休息,下午再“回銮”。这是一年里最隆重而热闹的日子。大锣大敲,丝竹齐奏。踩高跷、舞狮子、舞龙、舞“大头和尚”(月明和尚度柳翠)。高跷有“火烧向大人”(向大人即清末征太平天国的名将向荣)。柳枝腔“小坟”贾大老爷用一个夜壶喝酒……茶担子、花担子,倾城出动,鞭花訇鸣,各种果品,各种鲜花,填街满巷,吟叶百端……
朱家的少爷带着新娘子去“看会”,手拉手。从挡军楼(洋面厂的所在)一直走到中市口(全城最繁华处)。新婚夫妻在大街上,在那么多人面前手搀手地走,那样亲热,很多“老古板”看不惯。
他们的衣装打扮也是这城里的人没有见过的。朱家少爷穿了一件月白香云纱长衫,上面却罩了一个插了玫瑰红韭菜叶边的黑缎子的小马甲。马甲插边,还是玫瑰红的,男不男,女不女!
崔兰穿的是一件大红嵌金线乔其纱旗袍,脚下是一双麂皮软底便鞋,很显脚形,——崔兰的脚很好看,长丝袜。新烫的头发(特为到上海烫的),鬓边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偏凤。脸上涂了夏士莲香粉蜜,旁氏口红,描眉画眼,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朱家少爷和崔兰坐在王万丰(这是中市口一家大酱园)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这是特为给上宾留的特座)上看会,喝茶,嗑瓜子。楼下的往来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荤的也有素的。有的人说出了声(小声),有的只是自己在心里想。
——崔兰这双丝袜得多少钱?
——反正你我买不起!
——她的旗袍开叉未免太高了,又坐在栏杆旁边,从下面什么都看见了!
——她穿了裤子没有?
——她晚上上床,一定很会扭,扭得很好看。
——你怎会知道?
——想当然耳,想当然耳!
——闭上你们这些男人的臭嘴!
一夜之间,崔兰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了一个少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为此很不平。一句话在很多人的嘴里和心里盘桓。
“这可真是糠箩跳米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