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渔隐是个怪人。怪处之一,是不爱应酬。杨家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功名奕世,很是显赫。杨渔隐的上一代曾经是一门三进士,实属难得。杨家人口多,共八房。杨家子弟彼此住得很近,都是深宅大院。门外有石鼓,后园有紫藤、木香。他们常来常往,遇有年节寿庆,都要相互宴请。上一顿的肴核才撤去,下一顿的席面即又铺开。照例要给杨渔隐送一回“知单”请大爷过来坐坐(杨渔隐是大房),杨渔隐抓起笔来画了一个字:“谢”,意思是不去。他的堂兄堂弟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派人催请。杨渔隐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地名大淖大巷。一个小小的红漆独扇板扉,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住处。这是一个侧门,想必是另有一座大门的,但是大门开在什么方向,却很少人知道。便是这扇侧门也整天关着,好像里面没有住人。只有厨子老王到大淖挑水,老花匠出来挖河泥(栽花用),女佣人小莲子上街买鱼虾菜蔬,才打开一会儿。据曾经向门里窥探过的人说:这座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朴素,里面的结构装修却是很讲究的,而且种了很多花木。杨渔隐怎么会住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也许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所别业,也许是杨渔隐自己挑中的,为了清静,可以远离官衙闹市。
杨渔隐很少出来,有时到南纸店去买一点纸墨笔砚,顺便去街上闲走一会儿,街坊邻居就可以看到“大太爷”的模样。他长得微胖,稍矮,很结实,留着一把乌黑的浓髯,双目炯炯有神。
杨渔隐不爱理人,有时和一个邻居面对面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因此一街人都说杨渔隐架子大,高傲。这实在也有点冤枉了杨渔隐,他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杨渔隐交游不广,除了几个作诗的朋友,偶然应渔隐折简相邀,到他的书斋里吟哦唱和半天,是没有人敲那扇红漆板扉的。
杨渔隐所做的一件极大的怪事,是他和女佣人小莲子结了婚。这地方把年轻的女佣人都叫做“小莲子”。小莲子原来是伺候杨渔隐夫人的病的。杨渔隐的夫人很喜欢她,一见面就觉得很投缘。杨渔隐的夫人得的是肺痨,小莲子伺候她很周到,给她煎药、熬燕窝、煮粥。杨夫人没有胃口,每天只能喝一点晚米稀粥,就一碟京冬菜。她在床上躺了三年,一天不如一天。她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就叫小莲子坐在床前的杌凳上,跟小莲子说:“我不行了。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老爷。这样我就走得放心了。我在地下会感激你的。”小莲子含泪点头。
杨夫人安葬之后,小莲子果然对杨渔隐伺候得很周到。每年换季,单夹皮棉,全都准备好了。冬天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夏天换了凉席。杨渔隐爱吃鱼,小莲子很会做鱼。鳊、鮮、清蒸、氽汤、不老不嫩,火候恰到好处。
日长无事,杨渔隐就教小莲子写字(她原来跟杨夫人认了不少字),小字写《洛神赋》,教她读唐诗,还教她作诗。小莲子非常聪明,一学就会。杨渔隐把小莲子的窗课拿给他的作诗的朋友看,他们都大为惊异,连说:“诗很像那么回事,小楷也很娟秀,真是有夙慧!夙慧!”
杨渔隐经过长期考虑,跟小莲子提出,要娶她。“你跟我那么久,我已经离不开你;外人也难免有些闲话。我比你大不少岁,有点委屈了你。你考虑考虑。”小莲子想起杨夫人临终的嘱咐,就低了头说:“我愿意。”
把房屋裱糊了一下,请诗友写了几首催妆诗,贴在门后,就算办了事。杨渔隐请诗友们不要把诗写得太“艳”,说:“我这不是扶正,更不是纳宠,是明媒正娶地续弦,小莲子的品格很高,不可亵玩!”
杨渔隐娶了小莲子,在他们亲戚本家、街坊邻居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认为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杨渔隐个人的事,碍着别人什么了?然而他们愤愤不平起来,好像有人踩了他的鸡眼。这无非是身份门第间的观念作怪。如果杨渔隐不是和小莲子正式结婚,而是娶小莲子为妾,他们就觉得这可以,这没有什么,这行!杨渔隐对这些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全不理睬。
杨渔隐很爱小莲子,毫不避讳。他时常搀着小莲子的手,到文游台凭栏远眺。文游台是县中古迹,苏东坡、秦少游诗酒留连的地方,西望可见运河的白帆从柳树梢头缓缓移过。这地方离大淖很近,几步就到了。若遇到天气晴和,就到西湖泛舟。有人说:“这哪里是杨渔隐,这是《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
杨渔隐忽然得了急病。一只筷子掉到地上,他低头去捡,一头栽下去就没有起来。
小莲子痛不欲生,但是方寸不乱,她把杨渔隐的过继侄子请来,商量了大爷的后事。根据杨渔隐生前的遗志,桐棺薄殓,送入杨氏祖茔安葬,不在家里停灵。
送走了大爷,小莲子觉得心里空得很。她整天坐在杨渔隐的书房里,整理大爷的遗物:藏书法帖、古玩字画,蕉叶白端砚、田黄鸡血图章,特别是杨渔隐的诗稿,全部装订得整整齐齐,一页不缺。
小莲子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厨子老王等了她几天,也不见她回来。老花匠也不见了。老王禀告了杨渔隐的过继侄儿,杨家来人到处看了看,什么东西都井井有条,一样不缺。书桌上留下一把泥金折扇,字是小莲子手写的。“奇怪!”杨家的本家叔侄把几扇房门用封条封了,就带着满脸的狐疑各自回家。厨子老王把泥金扇偷偷掖了起来,倒了一杯酒,反复看这把扇子,他也说:“奇怪!”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药铺找人聊天。杨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围上他问长问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还把那把折扇拿出来给大家看。
座客当中有一个喜欢白话的张汉轩,此人走南闯北,无所不知,是个万事通。他把小莲子写的泥金折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摇头晃脑,说:“好诗!好字!”大家问他:“张老,你对杨家的事是怎么看的?”张汉轩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小莲子不是人。小莲子学作诗,学写字,时间都不长,怎么能得如此境界?诗有点女郎诗的味道,她读过不少秦少游的诗,本也无足怪。字,是至玉版十三行,我们县能写这种字体的小楷的,没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种的花别人种不出来。牡丹都起楼子,荷花是‘大红十八瓣’,还都勾金边,谁见过?”
“他们都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狐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向何处去了。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是狐仙是什么?”
“狐仙?”大家对张汉轩的高见将信将疑。
小莲子写在扇子上的诗是这样的:
三十六湖蒲荇香,
侬家旧住在橫塘,
移舟已过琵琶闸,
万点明灯影乱长。
这需做一点解释:高邮西边原有三十六口小湖,后来汇在一处,遂成巨浸,是为高邮湖。琵琶闸在南门外,是一个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