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司有一位客服妹子,长相一般,但身材极好,声音也甜美。我们公司当时是做网络游戏的,客服妹子的工作就是接听愤怒的玩家打来的电话,和解决愤怒的玩家提出的问题。在一个漫长的夜班之后,天刚破晓,这位妹子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大厦,准备坐上男朋友的车,回家去睡一觉。结果男朋友迟到了。我们知道,谈恋爱时迟到是很致命的,尤其是女孩子又刚刚下了夜班。更要命的是,偏偏这天出了事。几个愤怒的玩家,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楼下的过道里偷袭了这位妹子,把她团团围住。这可是首都北京的市中心,因此愤怒的玩家们也并没准备把妹子怎么样,可能只是打算动动手脚占占便宜,再顺手抢点钱,毁个容什么的。
那个挨千刀的男朋友恰逢此时出现了。后来这件事被传出那么多版本,究其原因皆在于这位男朋友太过神勇,孤身干翻了六个,其中两个伤势很重,有一个骨头都碎了。至于碎的是哪里的骨头,并不重要,总之这怎么也称不上是正当防卫了。
后来,公司来了个警察,姓马。其时我只是个小主管,但客服部的经理正好刚刚离职,便由我来接待这位马警官。估计他实际上并不是什么警官。警察体系那一套警衔,我是一直弄不清楚的,但直到后来我对他有了相当深的了解时,他还是个骑电动自行车上班的。我觉得凭坐骑判断一位武官的阶级还是比较科学的。但是当时我们都叫他马警官。
马警官四十来岁,脾气极好,说话极慢,走路极稳,总给人一种人立起来的巨大乌龟之感。当时我想,他这慢性子大概是只能负责走访、摸排、做口供之类的工作的根本原因吧。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首先错在他根本不是来录口供的。我从小到大非常之乖,所以从没进过什么派出所,也不认识警察。
在我的印象里,警察上门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公司出了客服妹子的事情后我才知道,录口供做笔录都是你要去派出所里做的事,人家才不会上门伺候咧。当时马警官来公司,一是想了解妹子那位很能打的男朋友的情况,因为他跑了,找不着了;二是跟我们老板聊天,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且老板办公室里有极好的六安瓜片。
我的另一大错便是马警官的业务素质和工作内容。那时候,老板经常请我品茶谈心,对我相当器重。
一次喝茶时聊到马警官。我说,这个马警官总是这么慢吞吞的,要是走在街上看见个抢包的,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安抚一下受到惊吓的当事人吧?老板闻言,放下茶杯,瞪着眼睛看了我好半天,好像我说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老板问:“老马的事情,我一点都没给你讲过吗?他以前可是号称‘铁腿马三义’的啊,厉害得很!亏你还是本地人,没听说过吗?”我目瞪口呆,觉得这么江湖的事情发生在现代化大都市里未免太传奇了,因此没有搭言。老板叹了口气,看了看表,说:“走,下楼吃饭,给你说说老马的事儿。”那口气郑重得像讲他祖宗的事儿一样。
这便是我第一次听到马警官的名字的经过,还是带着匪号的。
马警官年轻的时候是个急性子,脾气很坏。这真难以想象。在警校的时候,因为打了同学,差点儿被开除了。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被他揍的那个同学被开除了。这便是世事难料。据马警官自己描述,这件事是这样的:上警校时,有一门格斗实战课。班上有个虎背熊腰的学员,姓牛,人称“牛头炮”。此人绝对是个警痞,或曰“准警痞”;他的嗜好之一就是打人,除了教官以外,什么人都敢打。实战课上,教官教了个过肩摔动作,要求学员分组实战,并且教官特别嘱咐了不下十次:一定要做好保护!这个摔法在落地的时候很可能造成颈椎骨折,所以课上演练时要有个手托后颈的动作来保护受方,防止受伤。
像牛头炮这种人高马大的学员,这个摔法简直是量身定做,所以他过于全情投入,忘了做保护动作,这是牛头炮自己的解释。总之,被他摔了一下的那个学员在床上躺了一年,后来也不过是能勉强走路,走起来跟乌龟一样,一探一探的。这个倒霉蛋是马三义的好哥们儿。性如烈火的马三义当即爆发,冲上前去要把牛头炮的脖子扭断;牛头炮当然也不示弱,梗着脖子瞪着眼,说:“你来,你来。” 后来两人被教官劝住了(可见警校的教官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角色)。马三义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牛头炮当然吃了禁闭,挨了处分。经过学院协调,经济上的赔偿大概比较到位,事情也并没有过分扩大。但学员之间总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混杂着兴奋与恐惧,感觉马三义和牛头炮必须干一架。这种气氛积聚了两个月,终于在篮球场上爆发了。怪异的是,马三义此次出师,并非是因为自己人跟牛头炮正面冲突,反而是为了隔壁的一个什么农学院的学生出头。
这显然是蓄意的。
当时,这两个相邻的学院经常抢夺有限的球场资源。据说如果牛头炮带着人到了篮球场上,不管有多少人在打都要赶走——喝一声:“你们是哪个院的?”一般无人搭言,悻悻离去也就罢了。偏偏出事那天来的是一群兽医专业的。牛头炮一问“你们是哪个院的”,只见对方为首一人身高足有一米九,声若洪钟地答道:“老子是兽院的!” 像这种愣头青,每年都会出现几个。一般来说,打群架反倒出不了大事,因为大家心里想的都是“自有高人强出头”。警院这一帮跟着牛头炮的学员,思想觉悟比这还要低,他们想的是:自有牛哥强出头。所以他们连打都不打。每次闹事,都是牛头炮一个人上去,一拳干倒对方领头的,剩下的基本就一哄而散了。
这次也不例外,一米九的兽医缺乏专业训练和实战经验,等马三义赶到时,已经被按倒在地打得没鼻子没眼的了。马三义见状大怒——而他其实并不知道牛头炮正在打的是谁——他冲上前去,飞起一腿就把牛头炮踹翻了,如同踢倒了一个巨鼎。此后经年,警院内都传扬着马三义威力无边的一腿,以及牛头炮滚倒时的狼狈相。当时,在场所有人皆使用了不同的感叹词,但大意相同:这回事情可大了!因为他们都以为牛头炮会站起来反扑,而从未吃过亏的牛头炮,一旦恼羞成怒起来,这反扑的一击势必刚猛无比。
没想到,牛头炮倒下以后,好久都没能爬起来,还发出了没出息的“哎哟”之声,惹得围观学生中不少人发出了哄笑。此即人之恶。
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变成牛头炮被开除这样一个奇妙的结局,马三义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那兽医伤得太重了吧。马三义自己则一个处分都没有,连口头警告都没有,他把这解释为“人缘儿”。
据说,在马三义毕业的那个年代,还不用考公务员自谋生路,只要能毕业,就能干警察。所不同的只是管界地段有好有坏。据说,当地的派出所里,管新来的毕业生叫“青头”,其中性情生猛、能打能扛的叫“黑头”,体力好、跑得快的叫“铁腿”,马三义就被归入了“铁腿”这一堆儿。对他来说,这也许有点不公道,要论能打的话,当期毕业生里恐怕他也是难逢敌手。可能老警察怕这种在学校打伤过人的,上一线容易惹事儿,何况打自己人是大忌讳,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不行。反正,马三义开始当上了户籍警,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马三义本人对于他被归到“铁腿”一类倒并不反感。一来他学散打时着重练腿,腿上的功夫非比寻常;二来他还有另一手绝活,那就是能跑。
在警校的体能训练中,跑步是最基础的一项、最繁重的一项,也是偷懒的人最多的一项。马三义深知跑步的重要性,在这一科目上从不偷奸耍滑。古人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宋史•岳飞传》载,岳飞非常注重跑步训练,“课将士注坡跳壕”,其中所云之“注坡”,大概就是现在体能训练中的爬坡折返跑。这是非常折磨人的一种练法,马三义尤长此道,锻炼出惊人的爆发力。而耐力方面,他也是一等好手。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说:“平时各兵须学趋跑,一气跑得一里,不气喘才好。”这个要求乍看有些变态,实际上水平相当之低,在马三义看来,跑一里地不气喘形同儿戏。
这种惊人的耐力,在他转正前一个月才得以表现出来。那时他跟一个老片儿警一起下小区,返回时已到傍晚。街头摆摊卖菜的极多,突然人群中传出一阵哄乱,接着一位妇女大喊着“有贼,抓小偷”,挥舞着双臂跑了出来。看见两位穿警服的同志,该妇女便大叫:“抓贼啊!快抓贼啊!”好像面前的两位警察同志才是贼一样。老警察安抚住这位妇女,问她出了什么情况,妇女一指北边,大声疾呼:“一个男的,抢了我的、我的——”就这么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老警察问:“抢了你的包?”妇女点头道:“还有我的车!” 马三义这一年都在走基层,跟居委会大妈谈油盐酱醋的问题,腿脚早就锈出渣来。闻听有贼从眼前跑了,两道眉毛一立,大概问明白车的颜色样式,翻身便追。追了几百米,看见妇女所述之贼,脚下便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之力,所踏之处,尘沙荡漾、土雨翻飞,瞬间就拉近了和贼的距离。周围的百姓惊了个目瞪口呆,纷纷驻足观看,这一来前面骑车的贼也发现后有追兵了。他本来骑得就不慢,这一惊之下,猛蹬起来,距离渐渐地又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