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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 3(第1页)

读书日记

某月某日

读山田咏美的《垃圾》。我真是喜欢她写的东西。主人公是个正人君子,诚实得让人心痛。总让我为之落泪的是,山田女士的小说是为大人写的,更进一步地说,是为身体某一部分还依然是个不安的孩子的大人(我不知道这样的大人是否存在)写的。山田女士知道大人比小孩更简单、更善良、内心更脆弱,所以大人才要恋爱,才需要朋友。我觉得这虽然孤独,但同时又极为甜美,或许是人生中最了不起的事情。

说到故事内容,《垃圾》叙述的是一场恋爱的结束和另一场恋爱的开始,以及围绕着众人内心的故事。

使人惊叹不已的是,无论是主人公还是配角,与读者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这不是存在感之类陈腐而暧昧的东西,应该说是更为自然、栩栩如生、与现实等大的魅力。

每个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呼吸、叹息,一种种极为微妙的感觉,甚至连本人也没有意识到的情感的瑕疵,人与人之间交往时内心所有的细枝末节,能把这些细微之极的丝线收集起来,精心织出布匹,只有她能做到这样的工作。

且不提这本书原稿长达九百页,连书的形状也使人眼前一亮。在比比皆是潇洒小开本的今天,这稳重的版型之美、优质书封的触感之佳,让我越发觉得山田咏美女士是个“酷毙”的人。

某月某日

读了《青蛙死去的夏天》(迪布拉·斯帕克著)。封面莫名地可爱,腰封上印着的广告词也让人担忧:“少女的时间现在结束了。”购买时十分犹豫,心想也许会很无聊,却还是买下了。如果一读下来果真很无聊,就未免是自作自受,让人郁闷。我很势利,若是像这本书一样,结果恰好相反,便立刻得意忘形。瞧,没错吧,没被腰封迷惑,买下它太值啦。

这本书收入了七个短篇,我觉得有两篇非常好。《母亲的朋友》和《黑夜在岛上》。

《母亲的朋友》是描写女性之间的友情和家庭主题的小说。这么一写,谁都会想,哈哈,到底是大学创作专业毕业的当代美国年轻女作家的拿手好戏。要这么想,那也无奈。不过我认为,迪布拉·斯帕克那冷峻得令人神清气爽的视线、巧妙的人物描写,还有随处渗透出的诙谐,倘若以为不必一读也能推知,便未免可惜了。

谁都喜欢我的继母,当时她被称为“万人迷”。(中略)母亲的三个朋友现在都已经不在了。一个搬走了,一个去世了,一个发狂了。不过,在凯特林和我还很黏母亲的孩提时代,即便与母亲的朋友生活在同一星球、同一时代,在我们看来,她们也是生活在我们绝对去不了的不可思议国度的居民。

仅仅这样几句开场白,便抓住了读者。这是一部实力派小说。

《黑夜在岛上》也十分精彩,唯独这个故事我一晚上读了两遍。描写的是在某个属于西班牙殖民地的阴沉的岛上,一个官员和他妻子的故事。买这本书的人中,是否有读者期待这样的小说呢?倦怠暑热、沉闷的岛屿,人生人死,倦意渐生的日常。什么人类、文明和烦恼,未经加工就抛给了读者。

检察官这个人也别有韵味,他吐露的关于离别的心声,让我有太多的同感,不由得心旌动摇。

害怕与什么告别——呃,也可以说是害怕与西班牙告别吧,那是因为你觉得人生是在别的地方。照我说,觉得人生不和你同在,而是在其他地方,这是不对的啊。你懂这个意思吗?你看,假如相信人生和你同在,能够明白这一点的话,就不会在意分别了。不用付出任何牺牲,便能告别一切。

某月某日

去年读了提姆·奥布莱恩的《怎样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后,怀揣半年以上的自卑感终于出现了救世主,便是玛丽·威斯利的《满潮》。

但凡遇到绝对有趣、高质量、较为完善并且又很新鲜的小说,我便会感到困惑,因此对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如何处理此事非常感兴趣。啊啊,所谓小说原来应该是这样啊!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便丧失了写作的勇气。我基本是个乐天派,难得发生这类事情,即便如此,这种情绪偶尔(比如阅读了金井美惠子、毕翠克丝·波特的时候)也会袭上心头。这次便是提姆·奥布莱恩了,让我发出了眩晕般的肺腑之声:所谓小说的构造就应该是如此立体的。

倘若认为这一说法是对玛丽·威斯利的不敬,我会很为难,不过《满潮》是一本轻灵顺利地摆脱了这些、给人深刻印象的书。我坦率地认为:哦哦,如此平面的、留有很多空白的小说也不妨聊备一格嘛。另一方面,其文章清澄而富于紧张感,看似徐缓的展开却总是紧紧地扣住中心。或许是讨巧的说法吧,我觉得人生反正也不是精密构造出来的东西。

小说以英国海边的城镇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决意自杀的女人整个夏日的生活。惜墨如金地叙述记忆的片断并不引人注目,却工笔细描了登场的人们。通过主人公的清高、他们淡泊的生活以及冷静的视线,读者必须一对一地去面对一个女人的一生。她带着甚至可怕的真挚向读者走来。我想,能如此直率地写小说的玛丽·威斯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暂且从困扰了半年的心声中解放出来,我长舒一口气。

酒香浓郁的白兰地蛋糕般的恋爱小说

《枷锁》(弗朗索瓦丝·萨冈著河野万里子译新潮社)

在少数读了新作不会感到失望的作家中,便有弗朗索瓦丝·萨冈。这恐怕是十分刺激的事情,我并非萨冈的崇拜者,但还是觉得与这位作家生活在同一时代太棒了。再没有哪位作家能像她那样,将优秀文学拥有的力量,还有语言自身拥有的力量,其深度、强度和美丽,如此清晰地展示给读者。

读着萨冈的新作,我想:哎呀,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读过恋爱小说了。当然,这不是事实。总之,《枷锁》就是一部让人产生这种感觉的小说。这是一部将恋爱完全熬透了的小说,如同酒香浓郁的白兰地蛋糕,是一部恋爱径直浸润到了内芯的丰润的小说。同时,小说又极其辛辣,尖锐地直接指向人类的悲哀,确如萨冈其人。

主人公是一对夫妇,妻子美丽而富有,丈夫则是位一无所有的钢琴家(仅这设定已经足够萨冈式了,我有点兴奋)。故事始终由丈夫樊尚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樊尚把自己痛苦的心情、妻子劳伦斯蛮横无理的举止,细致入微、谨慎且富于良知地展现开来,唯其如此,充满魅惑、令人怜惜的劳伦斯形象才愈发凸显出来。可能与读者的特质不无关系吧,至少我在阅读这本书时,完全被劳伦斯吸引,没有对樊尚表示过一次同情。

借用樊尚所说的话,劳伦斯是这样一位女性:“很聪明,但不机智。花钱如流水,却没有慷慨大方的风度。美丽但没有魅力。富于献身精神却不温柔。很机敏但不活泼。羡慕别人,但没有自己的理想。她中伤别人但心中并无憎恨,自尊心强却毫无自豪感,看似亲切但毫无热情,性格敏感但绝不会受伤。她非常孩子气但不纯真,爱抱怨但不放弃,身着昂贵的衣服但不高雅,会歇斯底里但不发怒。她直率但不诚实,怯懦但不知畏惧。总之,有激情,但没有爱。”

萨冈的文章紧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甜美艳丽(翻译也是文字清晰,令人心情舒畅)。一面将香水、音乐、龙山赛马场色彩鲜明的风景这类华丽的调味料撒在整篇小说中,同时故事却坚决否定虚饰,勇往直前,直至究明爱情的本质为止(无论结果如何)。

尤其第十章是压卷之作,围绕着爱,人们的心理演变竟能如此精彩地(而且鲜明地)描写出来,这让我惊叹之极。

仍不选择绝望

《桥上的天使》(约翰·契弗著川本三郎译河出书房新社)

我想,所谓人是何等复杂而奇妙,又是何等独特而孤独啊!如果不是如此独特,也就不会如此孤独了,但正因如此,“世界有时很美丽”,正因为世界有时很美丽,人才会即使孤独也能活下去。《桥上的天使》就是这样的短篇集。

若要谈论美国当代文学史(尤其是短篇小说的谱系),约翰·契弗是个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然而在日本,却很少有人读他的书,这可能与契弗是一位彻底透析内面的作家有关。同样是描写家庭、夫妇,相对于卡佛和厄普代克把焦点对准家庭和夫妇本身,契弗的焦点始终摆脱不了个人的内心孤独,因此无处可逃。这种严厉使读者感到不快,变得忧虑,有时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垮。

这是部成心不让人安心的短篇集。讽刺的眼神,不负责任的态度,突然抛出的不可宽恕的结果。成为契弗特色的“不可宽恕的结果”,几乎是书中所收十五篇作品的共同点。《只有一个人的跨栏比赛》达观(只能这么说)的结尾、《失去故乡的女人》粗野的余韵、《离婚的季节》中流溢出的平静的不幸,全都化作略微扭曲、滑稽悲哀、一言难尽的感受积留心头。每个故事都有点怪异,不过,契弗或许会笑着轻声说:那是因为人本身就是奇怪的,所以别无选择。

然而,这便是此人了不起的地方,契弗不让故事出现破绽。分明具有悲观主义的双眼,却变身为隐士,嘲弄般地观察身外的世界——契弗是绝对不会采取这种姿态的。像我这种人就难免会多管闲事,萌生出念头:既然已经写到了这一步,索性就这么做,岂不更轻松。然而契弗却固执地绝不逃避。他采用这种认定世界已经无可救药的写作手法,同时却绝不选择绝望。这种矛盾心理恰是契弗最大的魅力。而且,只要作家不绝望,他所写的一篇篇小说,不管故事看似多么悲观,其实都已经得到了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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