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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王吕碧莲(第1页)

下午,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栅栏上趴着一只洁白的猫。我从没在小区里见过这只猫,因为它特征鲜明,辨识度很高,不可能认错。它屁股上有一撮黄毛。我养猫二十余载,猫身上有这种焦黄,我还只见过一次。有人在网上发过这么一张图:他们家猫冬天在电暖器前取暖,把屁股烤焦了,图片里的猫屁股就是这个颜色。

我问看车的刘大爷,谁这么损把猫给点了?刘大爷摇头不语。我说:“得嘞,我问问秦大妈去。”秦大妈是我们院猫太后,家里收养了许多流浪猫,还在小区院儿里长期喂养一批形态各异的猫。秦大妈退休以前是开环卫大卡车的,孔武有力,曾独立在院儿里倚着电线杆子和楼体,用砖头和预制板搭起一座高大宏伟、古拙雄浑的猫窝,让流浪猫得免雨雪之厄,功德无量。我这么说着,刚要往猫窝那儿走,刘大爷嘟囔道:“嘿,你问她,你就作吧!”

我抬头望天,天光向晚,正是秦大妈喂猫的时间。我于是信步走向那座巨型猫窝。该窝坐落于六号楼侧面一角,上邻一单元102的厕所窗户,横架于楼梯和电线杆子之间,结构复杂,做工精巧,是我日常出入小区看熟了的。可是我还没走到猫窝,就先闻见一股怪味儿。只见秦大妈魁伟的背影坐在猫窝前,周围几个婶子大娘正在不住劝慰。往猫窝上看,整个猫窝墙圮瓦碎,里外焦黑一片,十分可怖。内中惨状,不问可知。

刘大爷问我:“你几天没回家了?”我说三天。刘大爷又说:“嘿!幸亏你没回来,头天晚上这叫一个热闹,嘿!”刘大爷说话总是嘿嘿的,配以捏手跺脚,感情很充沛。我问他猫窝的事,他虽然说得啰唆,但一来二去也算讲明白了。事发当天夜里,六号楼忽报火起,街坊起来救人救火,有人定睛一看,原来起火的不是楼本身,而是秦大妈的猫窝。人们赶忙去叫秦大妈,却见她衣衫不整,穿牖而出,大号道:

“孩子,我的孩子!”

后来消防车来的时候,火早就灭了,消防车因为太胖,挤不过小区里乱停乱放的私家车,反正火情已经消失了,消防员检查了一下隐患,登记现场情况以后就走了。秦大妈自此就在那儿坐着,不吃不喝。我去看时,猫窝已被人大致收拾停当,里面的猫尸烧成焦炭,却没人敢动,一动秦大妈就要拼命。刘大爷对我说:“你劝劝你秦大妈,别人都劝不动。”我说我也劝不动啊,刘大爷振振有词,答道:“但是你比我们扛揍。”

我先猫腰进窝看了一眼,场面惨不忍睹。这是我第一次进猫窝观看,虽然里面烧得一塌糊涂,但是秦大妈的巧思依稀可辨,一见恻然。我蹲在一只烧成炭的猫前,喟叹了一回,转头一看秦大妈,只见她双目精光暴射,似乎我只要动上这猫一指头,她就会扑进来把我咬死。

我蹲在秦大妈身边,先说了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比如,您喝口水吃点东西之类的。这种话不说也罢,说了她也不会听的。我看她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猫窝,真像木人一般,也怕这老太太就这么坐死在这儿,耽误我以后开车进出,当下想了一想,开言道:

“秦大妈,您老节哀,伤心也是枉然,还是早点查出是谁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要紧。”

秦大妈幽幽叹了一口相当长的气,又沉默了跟叹气一样长的时间,开口说道:

“查有什么用?我的孩子全死了。”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这种变态,有一就有二,不把他绳之以法,难保他一次得手,再干第二次。”

秦大妈转头看了我一眼,周围众人一见,都发出一声轻呼,因为她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这么轻轻一动,脖子就像是发出了巨轮转动的声音。“查?”她说,“怎么查?烧成这样了都。”

我想了想,答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吕大妈。”秦大妈又把脖子转了回去,叹道:“找什么女的妈,找男的妈也没用了啊。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说着又要号叫起来。我最受不了这种带台词的哭法,连忙止住她的悲声:“您别急,别急。不是女的妈,是吕大妈,她住对面小区,她也养猫,也跟您一样爱猫。她儿子是警察,一定有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建议很没逻辑,虽然它最终解决了问题,并且牵出了更多的问题。这是后话。但仔细一想,找一个跟秦大妈一样爱猫的妇女,最多只能跟她一起哭而已,并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秦大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节,露出了怀疑和期盼参半的诡异神色。我有心说: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又一想这个“死”字,眼下可万万说不得,只得咳嗽一声,说道:“咱们试一把,万一瞎猫碰——”话音未落,秦大妈拍着柏油路大哭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我赶紧跑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对面小区找吕大妈,其时她正开车巡视小区,威风凛凛,一派王者气象。她的座驾是一辆电动老年代步车,长有一米五,宽不到一米,高不过人的膝盖,正如幼儿园附近常见的那种伪装成汽车的电动四轮儿童车,只是稍微大了一些。这车是敞篷的,往里面看,只见吕大妈青绢帕罩头,额前拧了个蝴蝶扣;两只懒猫一样的眼睛斜斜眯成两道细线,嘴里叼着根草,手扶方向盘,端然稳坐。吕大妈很胖,塞在车里满当当的,车行至我面前,咔,卡在了马路牙子上。吕大妈抬头看了我一眼,一说话,嘴里的草叶上下翻飞,她说:“看什么,帮把手儿啊?”

吕大妈在附近的四个小区照顾了上百只流浪猫,这件事我早就听说过了。一想到她的业务范围比秦大妈大好几倍,我就非常想亲眼见识一下她搭的猫窝。秦大妈的猫窝尚且如此,吕大妈贵为一代猫王,还不搭出个摘星楼来吗?可惜当天没有机会看猫窝,我说明来意之后,吕大妈愣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回家停好了敞篷老年代步车,就跟我回了小区。她的车过不了马路,忒慢。

吕大妈和秦大妈见了面,抱拳当胸,道了辛苦,安慰了几句,就钻进猫窝展开了调查。看到地上的焦尸,吕大妈气得浑身颤抖,体似筛糠。站了一会儿,她突然扯下包头发的手帕,卷成一个细条,往额前发际上一勒,这一下渊渟岳峙,端的是一派大宗匠风范。黑暗的猫窝里似乎有什么在微微发亮,环绕着吕大妈宽厚的背影。

吕大妈的儿子小郭跟我有一面之交,他们家里的事情,我是听小郭讲的。据小郭交代,这一天他回到家里,顿觉气氛诡异,家里所有的猫都缩在各个角落里,吕大妈居中端坐,没有猫敢理她。小郭觉得这很反常,平时这些猫都如一朵祥云似的,把吕大妈团团围住。吕大妈见小郭回来了,呼地站起,喝道:“儿子,你给我破个案。”小郭是片儿警不假,但不是这个辖区的,问明情况之后,哑然失笑。小郭答应替她到当地派出所报个案。有同袍来查案,想必效率会高一些吧?小郭和吕大妈都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出乎意料,派出所甚至没有立案。

更令吕大妈大失所望的是,经过小郭的努力,好容易得到调取当地监控录像的许可,却发现对着猫窝的那个摄像头,数据线被剪断了,什么也没录着。什么也没录着,也敢叫摄像头吗?万一底下杀人了怎么办?吕大妈对小郭大吼,小郭只好缩着脖子听着。骂了一会儿,吕大妈觉得没劲;要讲打,如今已经打不过儿子了,早两年可能还行。

吕大妈找了块布,绑在鸡毛掸子上,做了面旗子,上书八个大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她是个民间书法家,虽然没有正经练过,但写出来也非常唬人。小郭的爸爸是个民间科学家,吕大妈那辆代步车就是该民科的遗产。小郭对民间书法家和民间科学家都烦透了,他是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认为一切应该从基本功做起,系统学习,才能修成正果。吕大妈不理他的嘲笑,她把这面旗子插在代步车上,突突突地开走了,没走两步,就被巡逻的保安拿下,说小区里禁止私自扯大旗。吕大妈气得差点厥过去,忍了一会儿,拔腿跑到我们小区来了。

你们不是不管吗?吕大妈心想。老娘自己也能查出来!到此为止,烧猫案已经从秦大妈的事变成了吕大妈的事了。而秦大妈就像一个林黛玉一样每天嘤嘤嘤地哭。吕大妈去秦大妈的家里探望了一回,家里的三十多只猫都对她又蹭又舔,发出各种淫贱的叫声。吕大妈挤开猫群,蹭了一身毛,坐在秦大妈身边问:“你有没有什么仇家?”她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凡他们这种民间养猫爱好者,不可能没有仇家。其实也说不上仇家,因为养猫如果过了度,方法不当,那的确是非常扰民的。

从秦大妈家走的时候,吕大妈留下了很多猫罐头。她看了一眼秦大妈家的配置,堪称顶级。一溜食盆水盆,全是不锈钢的;两个双层豪华厕所,用的松木猫砂,贵得很。靠墙竟然有一台巨大的台式取暖炉,旁边是一个三层立式猫爬架,上面蹲着许多猫。秦大妈看完,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但一时想不出来,只好罢了。关上秦家大门,吕大妈又敲开对面的门,对门是个孤老头儿,姓封,人称疯老爷。这是因为他确实很疯,疯起来连自己都打不过自己。他有时候还往楼下扔屎,“啪”,砸人家挡风玻璃上,屎花四溅,他就很开心。有被砸的车主知道是他干的,也不能打疯老头,实在气不过的就半夜提着屎来抹他家的门。疯老爷家的臭,与秦大妈家的臭,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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