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早上,小齐正在监控室里值夜班,突然被一个电话吵醒。“你来一趟,”酒店经理在电话那头说,“咱俩谈谈。”一般来说,经理要跟员工谈谈,绝没有好事。小齐的这种预感很快就应验了:他被辞退了。
起先,小齐以为自己干的那些事情被经理发现了。那还得了?那就不是辞退那么简单了,那是犯罪。但是经理显然并不知情,表面上,他只是对小齐总在值夜班时睡觉很不满。“你睡觉的时候,酒店万一出了人命,你都不知道!”经理说。此外,他还提出一个很难反驳的理由:小齐除了管监控录像,还管停车场抬杆。早上六七点钟,客人开车出去,小齐睡着了不给抬杆,客人就会按喇叭,一酒店的客人都被吵醒了,一个早上能有十几个投诉和差评。
小齐离开经理办公室时简直是乐着出来的。相比那些事情被发现,辞退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临走时他问经理,自己要走了,工作跟谁交接?总得有人管监控吧。经理使用了一系列外交辞令之后,小齐终于明白了真相:他采购了一套软件,来干小齐的活儿。一劳永逸,不用发工资。这套软件周一就投入工作了。小齐又问:“那这三天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经理气急败坏地说:“不用你管!你给我出去。”
小齐收拾完东西,坐在监控室里想事情。他主要想的是自己的那些令人发指的黑暗行径会不会因为这次系统更新而被发现。技术上讲,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任何酒店的监控升级,都不会涉及客房内。而他的那些宝贝都在客房内。
小齐的第一件法宝是酒店的无线路由节点,也就是AP。酒店的交换机不能直接管理每个客房的网络,因此每两间房都会有一个AP,通过这个AP,小齐能够得到客人连入酒店Wi-Fi后访问的网址,浏览和发送的图片,甚至——如果他想的话,但他并不想——记录用户操作,比如,网银的账号和密码。
小齐对账号密码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图片,这是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小齐发现,不管入住时如何衣冠楚楚的客人,到了晚上,大多会访问一些不正经的网站,发一些不得了的图片。有些图片是客人收到的,还是套图,相当不得了。有时候还会有更加不得了的小视频,对于单身多年的小齐来说,简直是成吨的伤害。但是很快,小齐就发现了比图片和小视频更刺激的内容:直播。
有关直播的事情是这样的。当年酒店出了一起斗殴事件,一名男子在走廊里被一群人追着打,后来被他们擒获,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再出来时,这帮打手一个个俯首帖耳,点头哈腰,而被追打的男子则像一只打赢了架的鹅,趾高气扬,把那些人轰走了。走廊里的整个过程,小齐后来都在监控里看到了,至于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最后也不得而知,这简直让小齐崩溃。他太想补齐这段剧情了,然而由于房间内没有监控,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种机会。
抱着这种想法,小齐在客房里私自安装了一组摄像头。一般来说,安保部门没什么机会进入客房,因为里面的任何事情都不用他们管。但是小齐有作案条件,他能制作房卡——尽管权限仅限于未入住的房间,只要巧妙地配合走廊和电梯摄像头的“故障”,就能赢得足够的作案时间了。
小齐一共安装了六个摄像头。两年来,这组摄像头就像只有六个频道的电视,承担了小齐夜间消遣的重任。某种意义上,这比电视好看,电视剧没几个能做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大部分都低于生活。像这种发生在酒店客房里的故事,导演编剧都没看过,怎么可能高于生活?小齐看了两年,觉得自己一旦下海当编剧,绝对干翻中国电视剧圈半壁江山。比方说,他看到过一次捉奸在床:一个女的叫开房门,突然忽地一推,闯了进去,指着里面的一个大爷破口大骂,又把小三抓起来打了一顿,看起来似乎是一对忘年恋。正骂得起劲,又闯进来一个男的,揪住那女的说今天看看你找什么样的男人,哪儿比我强,你起开!说罢一搡,女的摔了个跟头,露出后面的老大爷来,只见那男的愣在当场,惊道:“爸?”这种剧情,中国编剧不是编不出来,是不敢编,觉得观众不信,其实每天都在上演,非常真实。
还有一些客人,经常出差办事,来了就住这个酒店,要固定的房间。固定房间这件事本来没有那么简单,但其中有几个人十分有趣,所以小齐在这方面帮了些忙。比方说,有一个姓庞的客人,喜欢在房间里唱卡拉OK。他会放一浴缸水,在浴缸尽头的墙壁上巧妙地粘上三个粘钩——下面两个朝上,上面一个朝下,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再往里插入一台平板电脑,连接一台蓝牙音箱,然后脱个精光,溜进浴缸,用这套简单的卡拉OK系统和浴室特有的混响环境唱上六七首歌。这位庞先生唱得实在太好了,看多了其他房间的重口味演出之后,小齐喜欢来庞先生的演唱会洗洗耳朵,但他会选择把视频源关掉,只留音频。他并不喜欢看男人洗澡。
庞先生与小齐之间仿佛有某种默契,每次选择的歌都很契合小齐当天的心境,其曲库之大,匪夷所思。被辞退的这天晚上,小齐带着一种正在向经理复仇的错觉,打开摄像头。他先浏览了一下缩略图,结果一眼看到庞先生正好又来出差办事,看样子刚刚入住,正往浴缸里放水,在墙壁上贴粘钩,调试平板电脑和蓝牙音箱。看到庞先生开始脱衣服,小齐就切换到其他房间。庞先生的准备工作长达十分钟之久。
1号房没人入住,所以摄像头取不到电,是黑的。
2、3号房是大床房,床上都有一对男女在滚,小齐今晚没什么心情看滚床单。
4号房是个圆床套间,挂着蕾丝帐幕的圆床之上,一个身形硕大的外国胖子正在对着电脑起劲地手淫。为什么人们进入酒店,总想做一些跟生殖器有关的事情?这还不如看滚床单,小齐又切回了2号房,没想到2号房的客人居然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结束了战斗。还好3号房的战斗还在继续。一开始,小齐准备看个两三分钟,就切过去听庞先生唱歌。岂料该客人非常骁勇善战,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任何要结束的迹象。最后,小齐跟他赌起气来,非要看个结果不可,就这样又浪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的女人一直在喊:“天哪,天哪!”小齐笑得可乐都喷了,他从没听见过有人在这种时刻喊“天哪”。两人终于偃旗息鼓之后,小齐按下切换键。
5号房熄灯了。
6号房就是庞先生。
浴室里,庞先生光着身子,上半身离开水面,双腿插在水里,整个人斜斜地悬浮在浴缸之上。
这个超自然现象太过震撼,以至于小齐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浴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此刻,这个人穿着保洁的服装,正在用一根笔在墙上的平板电脑上点点划划,看不清屏幕上有什么。摄像头的视角可以旋转90度,但小齐没敢动,他怕发出声音,被这个人发现。因为此时,小齐已经破解了庞先生的超自然现象之谜。
浴缸上方有一根晾衣绳,从一侧墙壁抽出,插入挂着平板电脑的那一侧墙壁后旋紧,可用于晾晒简单的衣物。眼下,庞先生的脖子上绕着这根晾衣绳,头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向后仰着,舌头伸出老长,大腿根以上露出水面,肌肉僵硬,阴茎勃起。而那个穿保洁制服的人,似乎对挂在晾衣绳上的庞先生并不感兴趣。这个人在平板电脑上弄出了声音,虽然看不见画面,但从声音判断,肯定是淫秽物品无疑。
庞先生的大腿颤抖了几下。他还活着!小齐脑后一阵发麻,他抓起手机,按下110三个数字,但没有拨出。他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正在目击杀人现场。但是,我应该如何向警方解释我是怎么看到的?小齐的脑袋不快,脑袋快的人一般没工夫干偷窥之类的事情。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可以说是在酒店的监控中看到有人半夜进入客房,很久没有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也不靠谱,自己已经被辞退了,怎么可能看得到监控?何况半夜进入客房的人往往都在天亮前才走,此乃常识。事后小齐回想起来,此时如果说是一个保洁进入了客房很久都没有出来,也许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除了被辞退的保安如何看到监控画面的问题。
要不出去上街找个公用电话,匿名报警?对,这个办法可行!小齐穿好衣服,但在穿鞋的时候又迟疑了。匿名报警?太天真了,自己是搞监控出身的,怎样通过满大街的摄像头找到一个人,小齐比大部分人都清楚一些。
小齐抱着脑袋,回到电脑前。屏幕上,穿保洁制服的人旋松了晾衣绳的固定扣,庞先生扑通一声掉进浴缸,水花四溅。接着,那人把浴缸的龙头打开一点点,又拔掉了防水塞,然后从摄像头里消失了。
走了吗?小齐盯着屏幕想。他没有听见房门开闭的声音,但这并不说明什么。他又把注意力放在庞先生身上。他的脸整个变成了紫色,脖子以下泡在水中,一条胳膊耷拉在外面,手指有节律地颤抖着。“这人还没死!”小齐又站了起来。“我能救他,只有我能救他。”小齐念叨起来。与人命相比,自己在房间里装了个摄像头,这算个事吗?
也许算吧?小齐想。
他装了不止一个摄像头。他装了六个。他看了好几年客人的隐私,有些还截了图,发到了网上,只是没有事发罢了。一旦报警,势必要配合调查,接着就是秋后算账,斩立决。小齐想着想着,渐渐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脖子上绕着晾衣绳,被泡在浴缸里的人。他转头看看屏幕,庞先生的手指已经不再抽动了。
庞先生大概是死了。
小齐错过了救活一条人命的最好时机。但是现在报警还来得及吧?早点发现尸体,早点抓住凶手,早点判刑,早死早托生……想着想着,已经把凶手的事想成了自己的事。小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庞先生死了。在客房里被人用晾衣绳勒死,泡在浴缸里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全程偷窥着。也不算全程吧?这人是怎么进来的,跟庞先生什么关系,庞先生为什么会开门,是怎样被剥光了活活勒死的?前面的犯罪过程,小齐没有看见。但不管怎么说,庞先生死在他眼皮底下了,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目击者,并且这场目击完全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