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舜珲来说,万历十八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过年的时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几个乡绅来府里吃酒,觥筹交错之际,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语几句从京城传来的信息:皇帝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上朝了,说是身体不好朝政都是靠着传口谕维持的,据说大年初一还晓谕内阁说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听说最近京城里波斯来的胡姬紧俏了起来,没错就是当年戚将军献给张居正的那种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的宴席上,若有一个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场……知府大人请完了,大家自然都得还席,他们都还等着谢舜珲做东的席上请什么人来什么唱曲儿——谢舜珲在这上头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听说知府喜欢喝他带来的那种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几坛送去……他原以为就会这样过完整个正月,可是上元节后,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这样住了一百天,离开的时候,已近初夏。这一百天过得委实热闹,原本以为只是给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当几天先生,结果为学生的父亲选了棺材,写过讣文,发过丧送了葬,还帮忙想法子救了遗孀一命。然后托热孝的福,赶上学生敲锣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听戏,几盏茶的工夫,自己毫发无损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
不过对谢舜珲来讲,生活里越是有这样意外的状况发生,他便越觉得腋下生风如鱼得水。返家的路上,打马经过的一路风光虽说怡人,可到底,他还是有点落寞。唐家派来护送他的小厮被他甩在了后面,一叠声地唤他:“谢先生不急的,时候还早——”若不是这小厮的马背上驮着一整套他刚刚托朋友弄来的新书,六卷本的《李氏焚书》,他才懒得慢下来等。也罢,回家也没有那么难熬,在汤先生到访之前,手边还有李贽的书——然后,再过几个月,至少入冬以前,一定要想法子再去唐家看看——此刻,他是真心记挂着那一屋子摇摇欲坠却相互支撑的女人,那个十七岁便做了婆婆的唐家孀妇,还有那个脸庞粉雕玉琢但却魂魄孤寒的哥儿,还有他的远房表妹蕙娘。
他们只是在小的时候一起玩过,他娘还在世的时候坚持这一点,于是他只能把记忆深处某个出现在童年时代的小女孩的脸当成是蕙娘的。那一年,蕙娘的父亲把所有家眷接到京城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津津乐道了好久。蕙娘从此就成了京城里从三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他相信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娘才反复强调着他们小时候的确一起玩过。他的马似乎累了,蹄声放缓,也不再轻盈,他凝望着不远处那片长生果的田地,叶子小而轻俏,通透地团簇起来,就像小家碧玉手底下的女红,有种细细碎碎的喜悦。正是蕙娘去京城的那一年夏天,他知道了原来长生果在田地里是这副模样的。这件小事倒是记得清晰。
蕙娘一去便是十几年。他在家乡,遵循着所有像庄稼一样的规律,长大,娶妻,生子;有一天听说了她落难的消息。蕙娘的爹被斩了首,家里的女人有的自尽了,没自尽的则被卖掉,要么为奴婢,要么去教坊。家乡的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什么教坊,什么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头。这倒也帮了谢舜珲的忙,他落第的时候,他娘倒像是松了口气:“也罢,你还记得蕙娘她爹么,考中了又能怎么样,荣华富贵,梦醒了更难看。还不如留在家里太平。”后来他彻底断了考试的念头,专心做他的野鹤。听戏,吹笛,画画,搜集各种珍本,四处云游,结交一班同他一样日理万机的闲人……谁都知道他文章好,于是他也去县衙里做过刀笔吏,替自家和朋友家里的佃户以及周围的商号写过诉状,他们那里的县令整日盼着能遇上谢舜珲写的诉状,读完了只觉得满口余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倒是一心想做个敦促夫君出人头地的女人,只可惜,错嫁了一块朽木。她常常会在他计划着下一次出游的时候躲在房里哭,明明就是哭给他看的,却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泪的样子。就等着他询问,然后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劝说他要懂得上进要接着去考功名,做人风雅是没有错的可是不该把光阴都虚掷在消遣上,不是她贪慕着夫贵妻荣,而是旁人都会觉得是她不懂得辅佐夫君晓以大义,会背上不贤良的恶名……
后来他终于学乖了,当她端坐在那里哭得胸有成竹的时候,他便视而不见。渐渐地不常回家,在勾栏酒肆之间,倒是赢得了不少名声。他以为过上几年,她会看清他绝对不会再去考科举,认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没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过是一个冬天的事。明知毫无指望的期盼必定会在某个有阳光的时刻复苏过来,这种期盼在她脸上立刻化作绝望,来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会消失在太阳底下。她的确是不再提科举,但是她寻得到别的由头来垂泪一番,一点一点地精卫填海:比如他不那么在乎儿子的功课,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谢舜珲的指点下顺利地考上了生员令她感慨岁月如梭……甚至是当他在书房里独自喝北方买来的烧酒——她坚信烧酒有毒,并且她的夫君怎么可以如此迷恋这种下等人才喜欢的味道,所以从那以后,在她面前,他只喝扬州雪醅或是女儿红。他十六岁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任何一处细节上按一把,就能精确地点到穴位,提醒他的失败和不务正业。这也是一种令谢舜珲叹为观止的技能。也不是没有人劝过他纳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样吧,即使是一个不盼着他出人头地的女人,也必然会在别的事情上对他怀着某种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希望。他和她们的希望之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怎样他都是个负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来了。她跟着休宁人唐简——一个替她赎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对蕙娘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着落。只是没人想得到,她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重归故里。起初,唐简并没有将她带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宁城中的一处僻静小院里,随后要在这别院中宴请一些旧日的朋友。谢舜珲的舅父曾与唐简同一年中过乡试,所以舅父也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接到过唐简的帖子——他跟着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来过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同唐简的故交们打招呼。明眸皓齿,双眉入鬓——真该有个人提醒她,这种画眉的习惯只怕是教坊里的,此刻住在别院还好,若是正式进了大宅的门,还这样画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会有话说。当然,这话不是他能讲的。他已完全无法把记忆中那张小姑娘的脸跟面前的她联系起来,他只看到一个装扮娇艳,举止却含蓄知礼的妇人,脸上有种凛凛的秀丽,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经从她的眼神里狠狠地碾过去。他没打算跟她相认,她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五哥哥。”——看来他娘还真没有撒谎。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她便跟着唐简回去大宅,拜过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进了门。那眉毛究竟有没有落下话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间,家乡的亲戚们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过蕙娘好几次,他不想让人们以为这女人已经没了娘家——眼看着蕙娘浑身上下的装饰越来越朴素,不过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渐渐负担起管家的责任以后,那一身运筹决断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学会的,时常令他看了窃笑。唐氏一族在邻近几个县算是数得着的,可是唐简家的这一支真称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娘的娘家和如今的谢家都没法比,不过好在唐简这个进士算是整个家族的书香与根基,族中规定,那几支经商为主的富裕支脉,每年须得给他们家一笔分红。唐简性情虽有狷介的地方,但懂得宽厚待人,叫谢舜珲也跟着放了心。
谁都知道唐简为什么离开京城。那套在偏远蛮荒地方染上沉疴的说辞,最多只能骗得过他家的仆妇。徽州的男人,即便不入官场,大都是走南闯北地经商,商号开得满天下,真正的世面见多了,便也懂得——再金碧辉煌的大场面,也躲不开那些江湖人情的小道理。唐简刚入翰林院的时候,初出茅庐,少不得仰仗朝野间根基深厚的人的提携。若是提携他的人阴沟里翻了船,唐简自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彼时朝中,是元辅张居正的天下,唐简的恩师据说是为着什么税赋的事情冲撞了国相爷,暗自角力了几年,终于败下阵来。紧跟着,唐简就被派到北边的边陲做县令,他自知无力回天,借口养病,辞官返乡。——即便周围人的推测有夸大的成分,事实大抵还是循着这个谱儿,错不到太远的地方去。谢舜珲清楚,他不想再接着考功名,不是因为真的生性散淡,而是因为恐惧。
这是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明白的。
不,他倒不是觉得男人的事情用不着跟女人解释——除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有什么天壤之别。天下之大,不过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满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脚下,还不是个个都像怨妇。都说为着江山社稷,不能说全是假的——施尽浑身解数以博得皇帝的信赖倚重,战战兢兢地证明自己的忠肝义胆,皇帝偏听了佞臣便声泪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书里早已写尽了所有这些阵仗,仿佛真在竭尽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长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边的那个旦角,江山社稷从此就安稳了,就成了一只千年老鳖,为他驮着坟前那块碑。反正那块碑上,镌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们在朝堂上被当众褪下裤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会写出来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许有那么寥寥二三人,但是谢舜珲不可能。这些话,岂止是不能告诉他的发妻,谁也不能告诉,只能烂在肚子里,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谁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来追究这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门终于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头,替他驮着书的小厮语气还有点不舍:“谢先生一定要常来咱们府里串门呀,谢先生这一走,还真觉得府里没什么意思呢。”这帮油腔滑调的孩子,倒是会讨人喜欢,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赏了他,让他回去的路上自己买酒吃。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楼的书房。书房就是有个好处,进来添茶倒水的丫鬟会告诉妻子,说他在看书——他身旁的每一个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象得到,她听了之后会撇撇嘴,道:“不过是看那些没用的闲书罢了,又不钻研什么正经学问。”不过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书”这样东西总是存着点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她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