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回想从前的吃食,都觉得比现在的味道好,那是因为小时候吃的东西少,什么都觉得有滋有味。
我同意我们始终对某些食物保持着美好的味觉记忆,确实是缘于彼时物质资源的匮乏和对时间流逝的感怀。比如现在很少见的“老虎脚爪”,这种粗糙至极的面食,用黑面粉加一点糖精在炉膛里烘得微焦,有点粗麦香,糖精的味道非常诡异。做体力活儿的,在寒冬的下午吃上一只,可以挡饿。要把它算在点心里,实在有点勉强。物质丰富了,这样的吃食被淘汰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依然有怀旧的人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寻觅“老虎脚爪”的芳踪,或者津津乐道“老虎脚爪”的美味,让旁听者误以为这真是一种比现在什么西点面包都好吃的东西,其实这都是记忆的捉弄。
但有一些不是。我无意夸耀自己从小吃得好,像我这样一名独生女,父母格外宠爱一些也是有的。外家家在淮海路,周边到处都是优质的饭店食肆、食品店,可算是投胎在好吃食的温柔富贵乡,吃到过真正的好东西,也无非是机缘,比如野味香的糟货和酱麻雀、江夏点心店的豆皮与生煎、天津馆的小肉馒头、北万馨的重油菜包、上海食品厂的奶油咸棍、国泰隔壁纸袋包的鸭胗干、老大昌的公子酥。我看见现在老大昌仍然在卖公子酥,写成“公主酥”,名字都颠三倒四,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
还有我十分怀恋的酒心巧克力。
酒心巧克力装在一只细巧狭长的盒子里,推出里面的盒子,有八粒包在各种颜色锡纸里的酒心巧克力。确切地说是“八瓶”,因为它们都被做成小酒瓶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贴着酒标,趣致可爱。八瓶酒分别是茅台、汾酒、五粮液、竹叶青、白兰地、葡萄酒,还有两种,记不得了,或许是我记错了,原本就只有六种?
所选的这几种酱香型中国名酒味道浓醇、沁人心脾,配着外层的黑巧,比葡萄酒或白兰地更拔香气。中间有一层砂糖的硬壳,既适当缓冲了酒的劲道和黑巧的微苦,又能保证巧克力不易融化。三种食材的配比恰到好处,又相互烘托激发,是食客而非普通工匠的味觉品位,制作时才会运用如此细致周到的技艺。在行家处得知,酒心巧克力的这一层糖,是在糖浆里加入了烈酒,当糖析出结晶之后再包一层巧克力,工艺难度很高,成品率极低。后来也吃过一种没有中间这层砂糖的酒心巧克力,少了这一层,巧克力外壳势必要做得比较厚,酒的比例被减小,且没有了味道和咀嚼上的缓冲与层次,差了许多。这样自然也难以塑造成小酒瓶的模样,一般就做成球形,在一个孩童的眼中,又少了许多玩赏的小乐趣。
在我的孩提时代,巧克力属于非常奢侈的零食,更何况是这种酒心巧克力。每得了一盒,我总会很好地规划享用它们的时间表,一天“一瓶”,从我比较不欣赏的葡萄酒开始,最后才轮到汾酒。对,我是那个从一颗最酸的葡萄开始吃的孩子。
后来,和上面所提及的很多食物一样,酒心巧克力莫名其妙就停产了,等到它重现江湖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味道。
在欧洲旅行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酒心巧克力。如果你在阿姆斯特丹的机场商店里溜达一下,一定可以发现无数包装更精美、种类更多的酒心巧克力。我几乎试过它们中的每一种,最终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种欧洲舶来品,老上海的酒心巧克力比它的原产地出品更高明、更美味。这个评价纯粹关乎味道,与怀旧或者物质的丰俭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