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爱,”我告诉戴维,“你可以铆足全力去爱,折腾出许多动静,或者你可以安静地爱,洗碗碟时都可以。你甚至能爱一个人,而不让他知道。”我很小心地别过脸去。
那是戴维在剑桥的第三年圣诞,事情变得更糟。每每他过来拜访,都坐在我家电暖气旁的椅子里,缩在他的黑外套下,抽着大麻烟卷。如果我质问这个,他就说它有助于放松。貌似他仍在写诗,但他不想再拿给我看。我若问起作业,他就目光呆滞。我打听他的朋友时也是一样。他经常抱怨天冷,我永远都在给他拿毯子。我问他愿不愿意去看医生,但戴维只是嗤之以鼻。我建议他跟你聊聊时也是一样。
我对自己承诺过,要做你和你儿子之间的桥梁,但我力不从心。
或许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又把我引回我们之前对爱的辩论上。洗碗碟时也可以爱,这个想法吓坏他了。我怎么能如此琐碎?
“有时你就得用寻常的方式思考,戴维,”我说,“有时生活不是如你预期的那样。”
“我宁可死,也不愿流于寻常,小奎。”他说着抬起头来,凝视我的眼睛,他的脸上有那么多烦恼,我无言以对。
不过,当戴维说他想要非同寻常时,我理解他的意思。我做学生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爱上高大、黝黑的帅气男生。而高大的男生带我去约会,就是为了打听我高挑的女生朋友。我代他们写情书和优美的话语。之后,黝黑的帅气男生和我那些漂亮的金发女友说我输得起,像石头一样可靠,但那和“你人很好”“你的脚蛮好看”没什么差别。只是为了表示支持。我不想要支持。我有连裤袜。我想要爱。
当我开始找到爱时,它们又都无疾而终。我选择的人都会辜负我。就算我没有选择会辜负我的人,我又会被那些注定被我辜负的人所选择。那些情事不必多说。学习如何去爱,这是件难事。比如说,我知道科比的那个人渣是个错误的选择,于是我不得不去做很多事情,来干扰自己,不去面对真相。当你明知一件事是错的,就得非常用力才能坚持下去。其实,我现在应该不要喊他“人渣”了。他很可能是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好祖父。一个好邻居。诸如此类。
然后我遇见了你,爱上了你,这一次我终于可以留下。我在银行账户里存够了钱,能买一栋小房子。但随后就是戴维的可怕悲剧,于是又故技重施。我向你妻子传达了我的意思,第二天我就逃走了。我一路向北,掉头向东,直到我遇到大海(这座该死的小岛),又一次不得不停下。
等我停下后,我发现让爱停下却不那么容易。爱不因你的逃跑而结束。甚至当你决意重新开始时,爱也不会停下。你可以看着北海,眼中却只有英吉利海峡。你可以看着诺森伯兰的沙丘,却忆起南德文郡的那些。你逃不开这一事实:你的爱仍活着,必须妥善处理。
我开始建花园时并无计划。我对植物没有经验。它是缓慢成形的,就像爱一样。每天我沿着沙丘和海滨散步,观察石缝间和小路上长了什么。我记下笔记。在克莱斯特,我看其他人怎么挖坑种植。我研究面朝渔港的那些石头建的花园。我回到自己的海滩小屋后,就挖坑种树,打造自己的花园。每年它都扩大一点。每一季,它都更稳固一点。
这些年来,我的花园经受了各方面的考验。有我自己犯的错,这类错误很多。还有天气原因。有海鸥。也有其他人为因素。有时人们帮忙,却无意中添了堵。有时他们质疑我。我怎么能把我的生活都交给花园?怎么能待在一处不去旅行?我一一作答。谈论我的花园给我带来愉悦。一个夏天,我干活时被三个办婚前单身派对的年轻女人打断。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们其中一人披了一条“待嫁新娘”的肩带,还背着一个巨型塑料充气阳具。这种细节你是不会忘记的。
三个女人都穿着短裤、比基尼胸衣,戴银色小皇冠。皮肤丰满紧绷,肩膀和胸口上都有阳光和海盐的痕迹。
好漂亮的花园,一个女人说。
阳光地段真不错,第二个女人说。
但太靠近悬崖绝壁了,待嫁新娘说。
于是我放下园艺叉,像往常一样讲了故事。我的花园是献给一个我不能拥有的男人的。它是我为一个可怕错误的赎罪。我领着年轻女人们观看有海葵和蓝色小鱼的石池,蓝色小鱼是我用贝壳雕出来的。我给她们展示人像、海草旗帜和彩色卵石做的花环,每颗卵石上都有一个大海推挤出的洞。我给她们看百子莲和欧白芷的花塔(我一向喜爱稍高的花),白色的毛地黄,还有我的最爱——蓝罂粟和鸢尾花。季节更替。植物枯死复苏。花园的每一部分都有故事,我说。它让我想起我学过什么,抛下什么。
“但一座花园怎么能填补一个男人呢?”待嫁新娘问。
“特丽莎下周就要结婚了。”她的朋友说。
“今晚我们要去纽卡斯尔泡吧,”另一个朋友说,“庆祝她最后几天自由的日子。”三个年轻女人放声大笑。
“自由和婚姻,她不能兼得吗?”我问。
“要是你认识我未婚夫,就知道不行。”待嫁新娘说。
我告诉年轻女人们,我在花园里学到,有的时候需要我介入,也有的时候,无论我多爱一棵植物,都不能去打扰它。我的花园不归我占有,它也无关我的精神升华。
“我宁愿要一场婚礼。”待嫁新娘说。
“你应该看看她的礼服和面纱。”她的朋友说。另一个朋友说:“一个女人就应该有一个属于她的特别日子。她得当一回公主。”
我考虑了我的人生。没有派对,没有人致辞说我善良,没有特别的裙子,没有五彩纸屑。没有人每晚和我坐在一起,也没有人每个清晨在我身边醒来。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选择,我拥有一座花园和我的独处,但站在阳光里我还是觉得冷,吃不下东西。
大概一年以后,待嫁新娘回来了。瘦了不少。她告诉我那段婚姻没能走下去。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植物适合放在她的窗台花箱里,于是我给了她几根插条。她又遇到别人了,但她这一次会慢慢来。“不办婚礼。”她说。我们看着大海,我想我们俩都笑了。
我之后没有听说过戴维的诗,除了一次,在他的第三学年末,他提起自己先是被人说很了不起,之后又被抛弃,就好像自己一直以来什么都不是,这件事很难受。他回家来了,可能是在准备期末考试。他说,不抱期望地活着应该更好。
“但你期望什么呢?”我问,“人们之前告诉你,你是什么?”
“一个诗人。他们说我会出名。”
“为什么你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你是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为了写诗而写诗?你并不需要出名才能写诗。”
他愤怒地摇头,又点着一根烟:“你不懂。”
“对,”我同意,“但我想弄懂。”
“如果没人知道你是诗人,那做个他妈的诗人有什么用。我宁愿当个路人,像父亲那样。我宁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然后就那么活着。”
“你不是个路人,戴维,”我说,“你父亲也不是。”
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从我的椅子里起身,就好像我变得难以忍受一样。他把外套搭在肩膀上,离开我的公寓。
有时我记得戴维想要出名。我记得戴维说,他之所以是个失败者,是因为整个世界没有端坐般注意他。我想到浪费,而且,我告诉你,哈罗德,我想摔东西。如我所说,学习去爱,是一件难事。但我认为,学习接受平凡,是更艰难的事。
几年以后,我开始在恩布尔顿湾打造我的花园,在找到一根让我想起你的长条浮木后,又找到另一根。当时我正走在海滩上,希望在克拉吉礁瞅见蛎鹬,这时一个硬东西戳到了我光着的脚。我停下来。把沙子清掉。那是一根变黑的浮木,大概有我的手臂长,但弓成了一个打结的V形,两头都磨脆了。它满身悲伤,几乎让我停止呼吸。我只能看到戴维。我小心地把这根浮木搬回花园,花了一整天来决定该把它安放在哪儿。最后我选择了一片石床和一株乳白色的伯内特玫瑰。我在周围种了延龄草,当红色的浆果长出来时,我想起我的羊毛连指手套。
那一夜,我一直在花园里干活,太阳下山后我仍在忙,月亮升起,在海浪上投下银色的光痕后,我仍在忙。我需要听到海和风的声音,需要手头上一直忙个不停。我无法忍受回屋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