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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第1页)

季羡林

译林出版社准备出版《蒙田随笔全集》,征序于予。我没有怎样考虑,就答应了下来。原因似乎颇为微妙,看似简单,实极曲折。首先是韩沪麟先生来我家,是孟华女士陪来。我对孟华一向是深信不疑。她决不会随随便便陪等闲之辈到我家来的。因此我非答应不行。其次,我对蒙田还算是熟悉的,只是由于我个人研究方向的转变,同蒙田已经久违久违了。现在一旦提起,似乎有话要说,所以就答应了。

万没有想到,这第二条理由却使我尝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苦头:原以为自己真有话可说,等到拿起笔来,心中却空空如也。我现在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了,不说也得说了。但是,倒三不着两,随便扯几句淡,勉强凑成一篇序八股,也并不难。可这不是我的作风,这样既对不起出版社,也对不起读者,而且也对不起自己。

我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重读原作。当年我当学生时,梁宗岱先生翻译的《蒙田试笔》,我曾读过,至今虽已年深日久,但依稀印象犹存。现在又把韩沪麟先生寄来的校样拿过来,翻看了其中的若干篇。我没有全读,现在从实招供,旧印象加上新阅读,自己觉得现在说话有了些根据,“莫怪气粗言语壮”,我已经有了点资本了。

我觉得,读这一部书,首先必须读《致读者》这一篇短文。蒙田说:

读者,这是一本真诚的书。我一上来就要提醒你,我写这本书纯粹是为了我的家庭和我个人,丝毫没考虑要对你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下面他又说:

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书上!再见!

蒙田说这是一本真诚的书,这话是可信的。整部书中,在许多地方,他对自己都进行了无情的剖析。但是,在我这个生活在他身后四百多年的外国人眼中,他似乎有点矫情。你不让读者读自己的书,那你又为什么把书拿来出版呢?干脆不出版,不更符合你的愿望吗?

又如在上卷第八章中,蒙田写道:

它(指大脑——羡林注)就像脱缰的野马,成天有想不完的事,要比给它一件事思考时还要多想一百倍;我脑海重幻觉丛生,重重叠叠,杂乱无章,为了能够随时细察这种愚蠢和奇怪的行为,我开始将之一一笔录下来,指望日后会自感羞愧。

这也是很奇怪而不近人情的想法,难道写随笔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日后让自己感到羞愧吗?我看,这也有点近于矫情。

但是,我们必须记住,矫情,一种特殊的矫情,与愤世嫉俗仅仅有一片薄纸的距离。

不管怎样,如果全书只有这样一些东西,蒙田的《随笔集》决不会在法国,在英国,在全世界有这样大的影响,它必有其不可磨灭的东西在。

蒙田以一个智者的目光,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芸芸众生,林林总总;他从古希腊一直观察到十六世纪,从法国一直观察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发为文章,波澜壮阔。他博学多能,引古证今,鉴古知今,对许多人类共同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自己独到的,有时似乎是奇特的见解,给人以深思、反省的机会,能提高人们对人生的理解。

要想把他所想到和写到的问题爬梳整理,十分困难。以我个人浅见所及,我认为,上卷的第三章:《情感驱使我们追求未来》最值得注意。在这一篇随笔中,蒙田首先说:

有人指控人类总是盲目追求未来,他们教导我们要抓住眼前利益,安于现状,似乎未来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把握,甚至比过去更难驾驭。

这都是很重要的意见。人类如果从变为人类的那一天起,就安于现状,不求未来,他们就不能够变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化成人类的那一种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安于现状的话,它们就根本变不成人类。人之所以异干禽兽者几希,这个“几希”就包含着不安于现状。

蒙田在下面接着说:

“做你自己的事,要有自知之明”,人们通常将这一箴言归功于柏拉图。这一格言的每个部分概括了我们的责任,而两部分之间又互相包含。当一个人要做自己的事时,就会发现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认识自我,明确自己该做什么。有了自知之明,就不会去多管闲事,首先会自尊自爱,自修其身;就不会忙忙碌碌,劳而无功,不会想不该想的,说不该说的。

柏拉图这两句话,是非常有名的话,不但在西方流传了二千多年,而且也传入中国,受到了赞赏。其所以如此,就因为它搔到了痒处,道出了真理。中国人不也常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吗?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时间和空间的巨大距离,也不能隔断。接常理说,最了解自己的应该说还是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然而,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花花世界中,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真正能了解自己的人,直如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是自高自大,自己把自己看得超过了真实的水平。间亦有患自卑感者,这是过犹不及,都不可取。完全客观地、实事求是地给自己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戛戛乎难矣哉!然而这却是非常必要的,对个人,对社会,对国家来说,都是这样。

在这一部书中,类似这样的零金碎玉,还可以找到不少。只要挑选对头,就能够让我们终身受用。我在这里还要声明一句:蒙田的观点我并不全部接受,理由用不着解释。

在写书、出书方面,我有一个“狭隘的功利主义”观点。我认为,出书必定要有用,对个人有用,对社会和国家有用。这个“用”,当然不应该理解得太窄狭。美感享受也是一种“用”。如果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书,大可以不必出。

我认为,《蒙田随笔全集》是一部有用的书,很有用的书。

最后,我还想就“随笔”这个词儿说几句话。这个词儿法文原文是essai。这一下子就会让人联想到英文的essay。从形式上来看就能知道,这本是一个词儿。德文则把法文的essai和英文的essay兼收并蓄,统统纳入德文的词汇中。这在法、英、德三国文学中是一种体栽的名称;而在中国则是散文、随笔、小品等不同的名称。其间差别何在呢?我没有读“文学概论”一类的书,不知专家们如何下定义。有的书上和杂志上居然也把三者分列。个中道理,我区分不出来。

谈到散文、随笔、小品,中国是世界上第一大国,我们的经、史、子、集中都有上乘佳作,为任何国家所望尘莫及。在欧洲,则英国算得上散文、随笔的大国,名家辈出,灿如列星。法国次之,而德国则颇有逊色,上面举的essai和essay就可以充分说明这种现象。欧洲国家文化和文学传统本是同源,为什么在创作体裁方面竟有这样的差距?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一位比较文学家论证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希望将来会有。

我在上面说到我在接受写序的任务时心理上的转变过程。但一旦拿起笔来,不觉就写了二三千字,而又没有说假话,全是出自内心的真话。这是我始料所不及,这一篇序总算给我带来了点安慰。

199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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