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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也该放晴了(第2页)

她摇摇头,这回换他张大眼睛看她。

“台北哪有河?”她辩称。台北当然有河,只是她的成长足迹都是穿皮鞋的:荣星花园、波丽路西餐厅、文艺中心、宝宫戏院、国际学舍、重庆南路……而他大多需要赤脚。

“你割草的时候唱什么歌?”

他大声唱出,两人同时畅笑,终于找到共同记忆。他接着说,唱爱国歌曲是被逼的,不会唱会被罚甚至打耳光。最常唱《野玫瑰》,歌德词、舒伯特曲,“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最快乐则是唱布袋戏里的歌,譬如:“威镇在花果山的美猴王,闹地府闹天庭水晶宫,好胆量身体勇,个性又坚强……”

“水喷喷、水喷喷……”他在唱他的童年。一副好嗓子,能让芳草长密、蓓蕾舒放的好声音。眼前仿佛是乡间稻田,野风吹动稻浪,草丛里虫声唧唧,炊烟渐起。

她一句也听不懂,台语离她比英文还远,唯一能听几句的是《望春风》,新生训练时合唱团教唱校歌,也教了被称为地下校歌的《望春风》,她勉力对照才弄懂词意,觉得才刚唱完“精神勃勃蓬蓬”、“目标高崇”的校歌,立刻转为孤夜闺怨,实在太突兀了。不过,却也因切中新鲜人对大学生涯的幻想,心思怦然而动,遂引起大家一阵喧闹。现在,她只知道他在唱孙悟空,却进不去那只猴子的世界,遂沉默,将那纸折来折去。他察觉到自己太陶醉了,把一个女生晾在一旁实在太失礼,赶紧收口,问她平时唱歌否?

“我姐比较爱唱,西洋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OnceMore。"她说。话才说出,记起已很久没唱歌了,那熟悉的旋律在脑海响起,瞬间将她拉入那些无忧的日子,连气味芳香都涌上,她原本还要说Lobo——灰狼罗伯,跟着姐姐学唱,最喜欢那两首:I'dLoveYouToWantMe及HowCanITellHer,话到嘴边立刻刹住,交浅岂可言深,何况这歌名太具暗示性了。

她转而说起妈妈很爱唱歌,一面做菜一面唱白光的歌:“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她学一代妖姬那低沉慵懒、仿佛身着薄纱攲卧在床的嗓音,惟妙惟肖,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咬一咬嘴唇暗自骂声:“要命,这歌更暗示了!”立刻仓皇支开,改说妈妈爱黄梅调,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看了好几遍,她跟着会唱大半本,“远山含笑,春水绿波映小桥……”悠扬婉转,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一开始总是春光明媚的。

她提及曾与妈妈对唱几处经典段落,她唱凌波演的梁兄哥,妈唱乐蒂演的祝英台,母女俩乘着歌声的翅膀,同飞共醉,忘却身份,不知身在何处。那是最幸福的时光,一切如诗如画如歌。后来,妈卧病在床,被磨得了无生趣,她邀她对唱《梁祝》,妈枯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开口勉力发出声音,却是沙哑伴着嗽声,摇摇手唱不下去。她一人分饰两角,《楼台会》,恢复女装的祝英台对前来求亲的梁山伯唱:“白玉环与蝴蝶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岂知你我自做主,无人当它是聘媒。”碎了心的山伯唱:“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我也要与你,生死两相随。”

妈闭着的眼,流了泪。她唱到“生死两相随”,心如刀割,也唱不下去,抱着妈,放声哭起来。

沉默。往事似蜘蛛,在她身上吐丝结网。

他说:“抱歉,你得了奖应该开心的,却让你感伤……”

夜像一群黑蝴蝶飞来,绕着他们,往事虽然如烟,但因为青春,因为说者与听者如此专注且沉醉,那烟流了蜜。

“我该回家了。”她说。

“可不可以,给我你的住址?”

她还未点头,他已递来纸笔。互留住址之后,他陪她去等公车。两人依然沉默,却在有意无意间眼光相触又闪开,都不希望公车太快来。

临睡前,她在札记上写着:“那么轻易对一个陌生人吐露深沉的痛苦,是这痛苦不够深,还是他不是陌生人?”

她写下:“停下来听吧,要不,就轻轻地走过!”还画了线,不像为了欣赏诗句,像自问。

几日后,他寄来一封具有决定性的信,信末附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意有所指:

驿站中途

雨落在马头琴上

翻过这座山

哀歌也该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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