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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第1页)

竹围老厝,岁月悠长,单纯的务农之家,他的父母都是敦厚古意之人,在他之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正值中学年纪。看得出他的父亲非常以他为荣,趁他不在旁边,细数他从小在课业上的优异纪录,并说他自觉还不够好,所以很不喜欢别人说他好。他父亲说,小学三年级,级任老师对他说:这个孩子要好好栽培。

她四处走,没想到赤脚踩在割过稻的泥土上竟是这么舒服。不过,必须躲避鸡屎,乃美中不足。

不久,有个年纪与他相仿、面容相似的女子从屋旁田埂走来,短发赤脚,被大太阳晒得一脸黑汗,身上衣服长短扣,衣襟沾泥,泥手上拿着一块糕饼正在吃。

群看见了,跑过去叫她“阿姐”,牵她去屋后水井洗净,接着,听到他的母亲高声斥责她,但维之听不懂她说什么。

群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姐姐,难产伤了脑部,心智仍是个孩子,白天到处游荡,游累了还知道回家。

她听了,像掉入冰河,心头紧紧一揪,脑中轰轰然无法思考,发出一声“哦”,声音是颤抖的。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担子?什么样的肩上石头?

“长子的肩膀,”她暗想,想起他信上的话:“像我这种出身,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

这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他靠什么挺住艰困?她见到厅堂上仍供奉神明与祖先牌位,忽生一疑,他的家人恐怕还不知道他已有信仰。这人往下该怎么承担?

他未曾提过半句家务烦恼,如果不是今日到此,恐怕无从得知。继之一想,自己也不太提,他对她的家庭情况也是不知的。文字里眉眼相认,执子之手与子同游,穿梭于心灵小径,泛舟于文学溪流,跋涉于宗教山林,有时笔端流露一股化不开的郁闷,然而仿佛约定,不涉入现实情节,把恼人的根须都剪掉一般。她以前觉得这是极亲密的形上伴侣,但现在看到他的现实一角,竟觉得彼此何等遥远。

傍晚,远天彩霞金亮,戏水的人归返,得蚬不少,够煮一大锅汤。男生们无拘无束,戏水、摸蚬兼洗澡、洗衣。有一人连日来都穿同一件衣服,其说法是淋过雨就算洗过衣了,泡过河水也算洗过衣了,湿衣服穿在身上自然风干,多省事,男子汉大丈夫要思考重要大事,不必把力气花在小节上。初始大家嫌他太懒太脏,怎料渐渐受他影响,觉得一兼二顾有道理,所以戏水回来的人都穿着湿衣服,戏称是活动式晒衣架。

正式献上贺礼之后,他与其他人在客厅聚谈,话题是她不感兴趣的兵役与政治。她看人多屋挤,往后面的厨房走去,他的母亲正在准备晚膳,群在帮她。

她礼貌地招呼一声,但也仅止于这一声;一则语言不通,再者厨房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根本看不出哪里能让她插手。只能杵在一旁,像个呆子一样。

“我要炒米粉。”群对她说,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拭汗,一张脸在劳动中变得嫣红,厨房的大灶烧柴,更热出一脸汗珠,衬得两个小梨窝分外好看。

她从没看过炒米粉,而且是用灶,此次下乡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庞大的烹调设备。群很熟练,放猪油、爆香蒜头虾米香菇、下配料,一阵香喷喷的烟立刻窜出来,在客厅谈话的男生想必戏水耗尽体力,一脸饿狠的样子,跑过来问:“什么东西那么香?”见是炒米粉竟欢呼起来,又跑来两个受不住诱惑的人问:“什么东西那么香?快受不了。”群拿铲子赶他们:“出去出去!”惹得他母亲笑出皱纹来。

群的手臂并不粗,竟能挥动大铲,翻搅两大包米粉,让她开眼界。他母亲在旁提点,酱油还要吗?水够不够?要不要加味素?盖上锅盖焖一下。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试味道,够不够咸?说着她们的母语,语调自然亲切,不像初相识,倒像亲戚或邻人。

群夹了一筷子米粉让她尝,“味道如何?”

“好吃!”她说,这是真心话,虽然她心里一下子不能处理那“味道”,但嘴巴的感受比较简单,只有好吃或不好吃两个选项而已。

见他母亲要去洗香菜,她接过来说:“我来洗。”

水井在后院,一条水柱从上层水井往下层水池流泻,水声似哼唱古歌谣。她蹲在池边,水面上浮着刚飘落的竹叶,像无忧的扁舟,忽想及东坡词句:“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不觉戏玩了一会儿,又见竹丛倒影,云天在竹叶缝隙忽隐忽现,也见到自己的脸映在波纹上,好像跟竹丛、云天相贴合,再一起映在水面上。她看得出神,如此陌生,如此格格不入,竟不知真实的自己在哪里?水边的这个还是水底的那个?她忽然想,临水照镜的纳西瑟斯见到自己的倒影竟不忍离去,憔悴而亡,是自恋还是自厌?

一面洗香菜,一面涌出诡异的自我推翻情绪,觉得自己可能连这几株香菜都洗不好,是个彻底无能的人。群与他母亲的互动像母女,她看在眼里,想起母亲生前在厨房喊她试吃的情景,然而她此时的情绪又不仅只是借景怀想亡母,更有无法辨认的滋味藏在里面;是微酸稍苦,不,酸味部分越来越清晰,这滋味以前从未出现,最近却不寻常地涌出多次。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那片竹叶,终究沉了。

忽然有人走近,抬头,是他的憨姐。她说了声:“你好。”她没理会,径自往水井边一条小田埂走去。群正好出来清洗锅具,喊了憨姐的名字,不知跟她说什么,她转头也不知答什么,一来一往,维之夹在中间,摸不着边际。

“我跟她说,天快黑要吃饭了,不要出去。她说她的斗笠放在那边邻居家,去拿回来。”群说。接着压低声音:“真伤脑筋呢,她比我们大,伯母说看到村里一起长大的女生结婚,她也吵着要结婚。很担心出事,不放心她到处逛,可是又没办法把她拴在家里。”

这是私密的家务事,她竟知道了。

“出事?她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结婚,没关系吧。”维之说。

“什么!你未免太单纯了,”群说,“怕被人欺侮呀,怀孕了怎么办?”

“啊!”维之瞪大眼睛,她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可怕的事。她在学问上的鉴赏能力似乎无法帮她推测现实危险。怀孕?这简直天要塌下来了。

“学长说,宁愿他憨,男生没这种烦恼。他对姐姐有愧疚感,好像她代他受难一样,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这么私密的感受,她竟知道了。

伯母喊:“阿群,阿群,还有几道菜要怎么炒?”群进去了,她接手洗锅具,越洗手越软。

前厅聚谈已结束,男生们正在稻埕布置餐桌,今晚是此行最后一顿晚饭,要在夏风中星光下用餐,才能毕生难忘。另一个女生过来帮忙清洗,一面洗一面转述前厅的谈话重点。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此时脑中是泥泞地,像有一只乌龟被粗鲁的路人踢翻,仰躺着,怎么翻身都翻不过来,偏偏不知情的虫只唱得好热闹,从春天唱到秋天还要继续唱冬天,弄得她的心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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