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私下里说,舒泽光迟早要倒霉的,他的物价局长只怕保不住。只要等人大会结束,且看看刘星明的手段。此话也传到李济运耳里,他只道刘书记是有雅量的。他也不把这话说给刘星明听,那样就太愚蠢了。人大会上非选举议程,各部门领导都列席参加,舒泽光也在台下坐着。认识的人同他见面,都会拍着他的肩膀笑笑,嘴里什么都不说。舒泽光起先还很从容,慢慢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似乎每个同他拍肩膀的人,都向他暗递某种信息。这些信息暧昧难辨,渐渐叫他惶恐起来。
舒泽光同李济运还算随便,有次会间休息,他居然私下问道:“李主任,我真的闯祸了吗?”
李济运握住他的手说:“别想多了。”
舒泽光道:“老子大不了回家种地去。”
李济运玩笑道:“你在乡里没有地了吧?早收回村集体了。”
李济运的调侃竟引得舒泽光万分感叹:“不配合组织上演戏,归田都没处归!”
李济运又握握他的手,说:“泽光兄,别胡思乱想了。”
忽然瞥见刘星明正朝这边张望,李济运就故意装作坦然的样子,朝舒泽光哈哈大笑,道:“泽光兄越来越深刻了!好,哪天找时间我俩好好聊聊!”说罢也拍拍舒泽光的肩膀,大大方方地上了主席台。
李济运目光茫然地望着台下,无意间发现有个影子颇为抢眼。他的眼神不由得聚焦了,发现那是老同学刘星明,正低头做着笔记。台上讲话的是县委书记刘星明,台下的代表们都抬头倾听,只有老同学刘星明低头写字。
台下的黄色面孔模糊一片,李济运想到一句俗话:蛤蟆张露水。据说蛤蟆到了夜里就会张开大嘴,享受自天而降的甘露。小时候,老师骂学生听讲时脑子开小差,会说你们就像蛤蟆张露水。蛤蟆张露水,模样是呆滞的,看上去非常认真,实际上心不在焉。
李济运注视片刻,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怀疑老同学有些装样子。没有学过速记的人,不可能记全别人讲话,通常只记个大意。老同学不是记记停停,而是像个速记员奋笔疾书。李济运就想起一个真实的笑话。原先田家永在乌柚当县委书记,他每次讲话都看见有个乡党委书记认真做笔记。田家永便格外器重这个年轻人,竟然把他提到副县长位置。此人便飞黄腾达,做到县委副书记。这个年轻人,就是李非凡。去年曾传闻李非凡会当县长,也是田家永在给他使劲。关于李非凡做笔记,有人却泄露了天机,说他从没记过一个字,只在本子上画王八。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这个笑话,只有田家永蒙在鼓里。领导干部背后通常会有很多故事在民间流传,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李济运是田家永很亲近的人,也不会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
电话突然振动,看看是舒瑾打的。他便掐断了,发了短信:开会,坐在主席台上。舒瑾回道:老师讲儿子越来越没有精神,上课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老是低头回短信也不好,李济运就把电话揣进口袋。心里却想儿子只怕哪里有毛病。
老同学刘星明每次碰见李济运,目光都怪怪的。看样子他想说什么,却又不便出口。刘书记肯定还没有找过他,可能根本就不打算找他。酝酿候选人的程序到了,刘星明自然被推出来做差配。代表们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太多议论,最多有人开开玩笑。有人在背后议论差额候选人,开始叫他的外号,刘差配。外号刘差配和刘半间,多被人同时提起。这几天两个刘星明,常被人挂在嘴边。为了区别,干脆就叫外号。自然都是私下里说起,说的时候带着诡谲的笑。
刘星明正式成了刘差配,说话走路都不太自然了。他主持代表团讨论的时候,有位不太晓事的基层代表说,既然组织上确定刘书记是候选人,我们就要认真行使代表权利。刘差配听了,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忙打断代表的话:“我说几句。首先,你对候选人的产生办法,认识是模糊的。我是人民代表按照组织法推举的,不是组织上内定的。其次,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代表权利。我个人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够,不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实绩,都远在其他几位候选人之下。我非常感谢代表们的信任,但也请代表们真正抱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投好自己的票。我更适合现在的岗位。”
刘差配做梦也没想到,他这番用心良苦的谦虚话,传出去味道就完全变了。他说自己是人民代表推举的候选人,就是说他是最符合民意的人选。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民主权利,就是说代表们可以按自己意图投票。
话很快传到刘星明耳朵里,他马上找到李济运:“济运,这事还得你出面谈谈。他得明白,自己首先是个党员,就要服从组织意图。”
李济运火急火燎去找刘星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星明大呼冤枉:“济运,你是相信谣言,还是相信我?我说那番话,就是请大家服从组织意图!”
“也许话传到外面,味道就变了。”李济运是相信老同学的。
刘星明摇头叹息,道:“我到底是太单纯了!话肯定是从我们代表团出去的。我知道,原因我知道。”
李济运问:“什么原因?”
刘星明说:“情况你是知道的,这几年人大会上刮起一股歪风,代表团集体向候选人和政府组成单位的负责人要好处,意图很明白,不给好处不投票。我不赞成这种做法,讨论时谈了自己的观点。”
此风由来已久,李济运自然知道。无奈陋习已成,谁也没有办法。每次换届选举,候选人都会接到电话,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也会接到电话。电话通常是代表团团长打的,他们都是乡党委书记。团长会把话说得入情入理,说是代表们有这个意思,还是给点小钱打发打发吧。语气完全是替候选人考虑,似乎他是在好心帮你,不然代表就不投你的票。正副县长候选人肚子里骂娘,多少却会打发些小钱。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不需选举,却仍要打发打发。犯不着为这小钱得罪人。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纸,反正钱也不是自己掏腰包。刘星明却把它捅破了,坏了多年来的规矩。
李济运不好意思说老同学迂腐,只道:“星明,我相信你,我会向刘书记解释。你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证代表们按组织意图投票。”
刘星明肚子里有气,说话就不怎么顾忌了:“刘星明和李非凡在大会上讲得冠冕堂皇的,说要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权利,我们在下面就得要求代表们服从组织意图。我只说了一句原则话,就成了违背组织意图。同样的话,领导在台上可以讲,我在讨论会上就不能讲!”
李济运听着,并不觉得尴尬,只是笑道:“我们都相互理解吧。放心,星明兄,县委是信任你的!”
刘星明仍是牢骚,说:“什么县委?县委是谁?县委就是刘星明!他信任我,还让你找我谈话?”
“话不能这么说。选举无小事,刘书记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李济运安慰道。
李济运话没谈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于先奉打来的,说召开紧急常委会议。心想坏了,肯定事关选举。李济运握紧老同学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拜托,拜托!”刘星明点点头,说:“放心,放心!”看上去不像谈公事,倒像私事托人帮忙。
李济运下楼来,听得有人喊他。他回头看看,原来是三阎王贺飞龙朝他走来,说:“李主任,按您的指示,给每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发一件衬衣。金利来的,都是正牌货。”
李济运望望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正在卸货。前几日,贺飞龙专门找到刘星明汇报,说人要懂得感恩,想给每个委员发一件衬衣。刘星明说你要发就给人大代表也发,不然关系摆不平。贺飞龙很爽快,说就按刘书记的指示办。李济运知道来龙去脉,便拍拍贺飞龙的肩膀,笑道:“贺总,谢谢你!可这不是我的指示,是刘书记的指示啊!”
贺飞龙笑着说:“县委的指示,就是您的指示。”
李济运急着去开会,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李济运赶到宾馆小会议室,只见田家永板着脸孔。常委们差不多都到了,李非凡也列席会议。李济运朝田家永点点头,却碰了个冷脸。他知道田家永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刘星明和明阳也都没有说话,好像刚才谁同谁吵过架。田家永看看手表,很不耐烦的样子,冷冷地说:“开始吧。”
刘星明道:“田书记,那我们开始?明阳同志先说说情况吧。”
“我向同志们通报一下情况。”明阳虎着眼睛,像要找人比武。他说从昨天晚上开始,陆续有代表团的团长打电话,说希望他去慰问一下代表。他听了不明白。他挨个代表团看望过了,还要慰问什么?今天就有人直接说了,代表们要抽烟,要喝酒,说白了就是要钱。他问了几位副县长候选人,有的说没接到电话,有的说接到了。他估计大家都接到电话了,只是有的人向歪风邪气妥协,送了钱就说没接到电话。
明阳越说越激愤:“政府各组成单位的负责人也都接到了电话。农机局不是政府组成单位,有人也给他们局长打电话说,你们多少也要搞一点啊!太不像话了!我的意见是这股歪风一定要煞!我哪怕没人投票,也不会迁就这种可耻的要求!”
明阳讲完,一时无人说话。好比一个气球,刘差配扎了个小沙眼,明阳却一脚把它踩爆了。这事摆到了桌面上,谁都得有个态度。没有谁会争着发言,但都是要说几句的。这时候,组织部任命干部的排名,就成了发言的顺序。说的话当然都是义正词严,无非是抨击这股歪风。李济运内心是平静的,却也非常愤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