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约的人是我。表面上是我,其实也不是我。她辗转打听到今晚闫涵会约见菱美为“静染”介绍的几个拍新一季广告的平面模特,约在一个挺有名的会员制餐厅,所谓“会员制餐厅”就是专门为那些大牌、有情妇的成功人士和自以为大牌的人开的。乔安想去探探风声,可能探探风声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看看闫涵。她也好奇,陆远扬这样的人,到底能被什么样的女孩伤害。餐厅在法租界特别隐秘的一个新式里弄里,十分隐蔽,隐蔽到完全可以做走私贩毒之类的勾当。外面就像个居民区,顺着狭小的巷子七拐八拐走进去,别有一番洞天,出现一座精致的公馆,据说曾经是老上海某位亦正亦邪风云人物的府邸,一圈草坪围绕着小公馆,高耸茂盛的树上挂着油纸做的奶黄色球形灯笼。这些很梦幻的场景全然不入乔安眼,她快步走到餐厅门口微笑着向里走去,门口接待人员客气地拦下,问乔安的会员号码。我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捏了把冷汗。乔安从容地打开包,翻找,然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忘带会员卡了,电话号码可以吗?”接待员笑吟吟点头。乔安熟练地报出一串号码。接待员在电脑上查找,“请问,这张卡是您的吗?”“不是我的,是我先生的,姓陈。”乔安微笑回答。“您好陈太。”接待员连忙九十度鞠躬迎接,乔安带着我就向里走。她报出来的是陈公子的电话号码。我跟着她一脚踏入装丫挺名流的世界,内心感慨这段恋爱真是谈得一劳永逸。果然是私密性很强的餐厅,有古典的隔断和屏风,所有人看所有人都若隐若现的,我当时心里特叛逆地想,这要是狗崽队来偷听,那明星是一定发现不了的。乔安挑了一间能看到门口的座位,点了一桌菜,主要是我吃,乔安恨不得拿出望远镜,从竹片门帘的缝隙中望着我身后的入口处。
她拿着茶杯,基本没眨过眼睛。大概半个小时后,闫涵带着两个高挑的女孩姗姗来迟。乔安放下茶杯,用手敲敲桌子,沉醉于红烧肉的我方才抬头,她俯身小声说,“你身后三点钟方向,栗色长卷发的就是闫涵。”我回头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闫涵。她绝不是第一眼看就能被惊艳到的女孩,栗色长卷发,相较乔安显得朴素平凡,瘦瘦小小的,但是,你一眼看过去,即使她身后跟着两个高挑貌美的模特,你也会注意到她,她小小的身体里散发着不知何来的魅力,带着一股和她年龄截然不同的东西,你看过她的眼睛就会明白,你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小女孩的灵魂。我的目光几乎是活生生从闫涵身上拔开的,看向她身后的两个女孩。我视线一转,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她身后的两个女孩里,其中一个是小红。就是那个在KTV里喝醉大哭唱歌,却永远红不了的小红。我赶快回头梗着脖子跟乔安说:“她身后那个低头玩手机的是小红。”“哪个小红?”她用筷子向盘子里夹菜,但是一口没吃。“上次我和你说起来的那个,陈乔治的朋友,在KTV认识的那个小红。”乔安如梦初醒,重新看回去,闫涵已经跟着领位员,带着两个模特向包厢里走。乔安低头吃东西,佯装事不关己,对我说:“打声招呼。”“打什么招呼?”“和小红打招呼。”“啊,这种时候不好吧……”“小红,这么巧。”我还没开口,乔安先开口,她从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我慌乱中站起来。小红下意识放下手机,看向我们这边,但很快又低下头。倒是闫涵停住脚步,看向我们这边,问身后玩手机的小红,“认识?”“不认识。”小红回答完迅速低下头。像是说出,我没有谈过恋爱时的样子。“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我连忙点头致歉。我知道,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被别人认出来。我赶快坐下,特别羞愧,不断夹菜来缓解当时尴尬的气氛。闫涵看着乔安微微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接着她们走向远处的隔间。我赶忙坐到乔安旁边的座位跟着她一起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边怀着狗崽心态看得欲罢不能,一边指责乔安刚才的行为,“你神经病啊,干吗要叫人家?”“谁知道她不愿意承认认识你。”乔安紧盯着她们的方向。“这种时候谁愿意承认,要是换你你肯定也不愿意。”“我可没说不愿意,如果我是她刚才肯定不会这样反应,我会大大方方认了,和你握手微笑,现在谁看不出她有猫腻。”
整个对话过程中,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时不时向那边桌子看过去,恨不得自己变成顺风耳和火眼金睛的葫芦娃。“倪好,小红说没说过自己签的哪家公司?”“哎,那天喝了那么多谁记得,好像是什么美吧。”“菱美?”乔安诧异地看着我。“对,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还真被说中了。”乔安也想不到自己之前打电话试探“静染”公关部时随口说出的公司在闫涵上任后真的抢了他们的生意,一语成谶。我们两个正看着,服务员走进来,抱歉地对乔安说:“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刚才我们向陈先生确认了一下,他说……他没结婚,所以您……”我吓得把吃到一半的虾立刻吐出来,试图减少万一被告诈骗后的经济损失。乔安气定神闲地对服务员说:“就算我不是陈太,那你的意思是,赶走菜吃到一半的客人吗?”“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边桌的闫小姐说你们都是朋友,这一单算在她的账上,让我来跟您说一声,不好意思。”服务员说完,跟明月彩霞似的默默退下。乔安格格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啊,简直恨不得一个跟头翻过去飞踢闫涵,当然,这是我揣测的乔安内心活动。乔安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餐厅里,乔安的高跟鞋声掷地有声。她走到闫涵桌前,正对着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旁边两个模特一头雾水,看闫涵和乔安俩人都带着笑脸,她们也不敢说话。乔安毫不客气,伸手拿起桌上正中央的一只蟹,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熟练地打开蟹壳,摘取蟹脚,用桌上的工具,把蟹脚里的肉剔出来。三人不说话,乔安看上去倒像是东家,她们是不请自来吃白食的。“吃啊,看着我干什么,你们接着聊呀。”她抬头看闫涵,客气极了,“让您买单,我不来跟您道声谢,怎么也说不过去。”闫涵微笑,举起酒杯,“欢迎呀,叫你朋友一起过来坐嘛。”“我酒精过敏。”乔安轻描淡写地对闫涵说。小红为了掩盖尴尬,赶紧举杯和闫涵碰了一下。“不用客气了,我吃完这只蟹就走。”乔安接着说。“乔安妹妹,那我们借一步说话吧。”闫涵知道她的名字,看来之前也做过功课。
原来陆先生只喜欢爱预习课文的女同学。“您有什么话就对我直说吧,如果有什么话想对陆总说,我也听着,回去一字一句传达给他。”“远扬让你来的?”“不是,我自己来的,就是想和朋友吃个饭,不巧碰上您。”“哦。”闫涵的手指摸着酒杯边缘,“我和陈总是旧交,这地方还是他领我来的,我谈事儿经常来,刚才门口碰到经理,说陈公子的太太也在这,我的确听说陈公子要结婚了,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姑娘能让他这个花心大少收心,想不到果真是个大美人儿,我特别高兴想认识你,打电话一问,没想到是个误会,实在抱歉。”乔安心里咯噔一声,但是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用银色的小勺把蟹壳里的肉挖出来送进嘴里。乔安刚才还跟我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会害怕秘密被揭穿,还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倒成了那个陷入尴尬的人。小红和另外一个模特交换了眼神,会心一笑。她知道小红她们在笑什么,她为这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本来一定以为乔安是和闫涵一样的大家闺秀,上过名牌大学,嫁过牛逼老公,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是闫涵笑里藏刀的话一说完,她们也就明白了,乔安和她们一样,即便多努力用红酒漱个口就能知道产区,也懂吃大闸蟹每样精细工具的使用方法,能得体优雅地拆解一只蟹,也不能掩盖她劳苦大众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削尖脑袋想混上流的漂亮姑娘之一。可是这些都不是让乔安心里咯噔一声的理由。真的击中她的那颗子弹是:陈公子真的要结婚了。他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可以爱别人,但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和别人结婚呢?当我和乔安趴在床上边用电脑看着美剧边吃蟹时,乔安说出这句话。乔安用湿巾擦干净手,拿起放在一边暖好的黄酒,倒在小杯子里,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站起来,“行,您刚才说的,我会如实跟陆总汇报的。还有,我也代表陆总表个态,奥里斯不会放弃‘静染’的Case,感谢款待,我们会再见的。”乔安笑着把话说完,转身离开。我看见乔安面前盘子里的蟹壳没有丝毫破损,如果不是已经变成红色,看上去还能虎虎生威地横行霸道。像是那些被揭穿秘密的人,他们坚硬外壳之下,已经被人吃光了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