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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要预知今生的苦难(第1页)

那天晚上,比尔请客。

比尔是外交部的官员,负责接待安排我们在纽约的活动。比尔衣着朴素,脸上永远是温和厚道的笑容。当我们从纽约火车站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种笑容。他帮我们推着沉重的行囊,在人群中穿行。当他护送我们到哈林区的贫民学校访问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当我要离开纽约,担心一大堆资料无法带走的时候,又是比尔温暖的笑容帮我解决了难题,他答应为我将资料海运回中国。我要给比尔运费,比尔显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给了他20美元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了。

比尔请我们在一个中餐馆用饭。比尔说这是纽约最好的中餐馆之一。

我对请一个出访在外的游客吃故国饭食这事,一直持不同意见。比如一个日本人到中国访问,才从东京飞出来两个小时,到北京落地之后,被人请到一家日本料理,吃一顿风味走了样的日本饭,他的感觉必不会太好。同理,我在国外出访,最怕的就是吃那种改良后的中餐。无论色香味都发生了变异,还不如吃根本就与我们不是同宗同族的西餐,因为有了准备,舌头和肚肠的宽容度反倒大些。中餐就吓人了,上来一个鱼香肉丝,当你做好了将尝到熟悉的川味的准备时,一个冷不防,居然袭来奶油的甜香,所受的惊吓足以让你怀疑自己的神经。

比尔在中餐桌上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比尔的妻子是一位香港女性。这的确是我在美国吃的最好的中餐之一。席间,聊到一个有趣的话题:人是否需要预先知道今生的苦难?

同桌的一位朋友说,他认为如果有可能,他愿意预知一生的苦难。理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知道了,有什么坏处呢?没有。并不会因为你的预知,就让你的灾难变得更多或者减少,那么,你多知道一点,就对自己的人生多了一份把握,该是好事。

闷头吃饭的比尔,突然大叫了一声:“NO!”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在比尔的脸上看到的不是笑容,而是愤怒和凄楚。

当然,比尔的愤怒不是针对那位朋友,比尔放下了筷子,对我们说:

“很多年前,我和我的妻子,在香港抽签请人算命。那人是一个和尚,他看了我妻子的签说,你会早死。看了我的签说,你会老死。”

“你们知道‘早死’和‘老死’的区别吗?自从听了那和尚的话,我的妻子就对我说,‘比尔,我会比你先死。因为我是早早死去,而你是老死,你要活很大的年纪’。我说,‘你不要相信这话,那个人是胡说。我会和你白头偕老,如果有个人一定要先死去,那就是我,因为你比我年轻’。但是前不久,我的妻子生了喉癌。那是因为她年幼的时候,家中很穷困,没有菜,就吃咸鱼。咸鱼很小,有很多刺,鱼刺刺伤了她的喉咙。久而久之,就生成了癌症。妻子走了,留下我,等着我的‘老死’。”

比尔说得非常伤感。朋友们缄默了许久,寄托对比尔妻子的深切悼念。我听出了比尔话后面的话。很多年来,关于“早死”和“老死”的谶语,就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他们本能地畏惧这朵乌云,乌云尖厉的牙齿,咬破了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每当幸福莅临的时刻,惴惴不安也如约袭来。因为他们太珍惜幸福,就越发迅疾地想到了那不祥的预言。如果他们不知道那命运的安排,如果当年没有那老和尚的多此一举,比尔和他妻子的美好时光,也许会更纯粹更光明。

我不知道我想的是否符合实际,我也不敢向比尔求证。我把此事写到这里,是想再次问自己也问他人:我们是否需要预知今生的苦难?

大多数人是取席间的那位朋友的观点,还是像比尔一样说“NO”?

我站在比尔一边。不单是从技术层面上讲,我们无法预知今生的苦难,我们也无法预知今生的幸福。就是有人愿意告诉我,把我一生的苦难,用了不同的簿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列出,苦难用黑墨水,幸福用红墨水,一一书写量化。或者是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苦难用叹息,幸福用轻轻的笑声。想来,我也会在这种簿子面前闭上眼睛,在这种命运的告诫面前,堵起自己的耳朵。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我仅有的东西,我不希望别人来说三道四。我注重的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自己的价值。我们可以预知的只是自己应对苦难和幸福的态度。此时此地,这是我们能掌握的唯一。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生命正是因为种种的不知道和种种的可能性,才变得绚烂多姿和魅力无穷。你依然要生活下去,依然要向前走。变化是无法预料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可能。能够把握的只是我们自己。

那一天比尔离去的时候,带走了我沉甸甸的资料。比尔一手拎着资料,一手提着他不离身的书包。他的书包在纽约的大街上显得奇特而突兀。那是一个简单的布包,上面用汉字写着:天府茗茶。

在纽约看到比尔的所有时刻,他都拎着这个布包,突然想问问比尔,这是否是他妻子很喜欢的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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