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纳托里-波波夫、邬丽亚-葛洛莫娃、维克多-彼得罗夫和他父亲疏散不成回到克拉斯诺顿的那一天起,阿纳托里就不住在家里,而是躲在波高烈莱庄的彼得罗夫家里。德国人的行政机构还没有深入到村里,彼得罗夫一家在那里行动还很自由。
德国人离开后,阿纳托里才回到五一村。
妮娜转告他和邬丽亚,要他们——最好是城里不大有人认识的邬丽亚——马上跟奥列格建立联系,拟出一批可靠的、愿意跟德国人斗争的五一村男女青年的名单。妮娜暗示说,奥列格不仅是以个人的名义行动;她还传达了他的几点劝告:跟每一个人个别谈话,不要说出其他人的姓名,当然,也不要说出奥列格,不过要让对方明白,他们并不是以个人的名义行动。
后来妮娜走了。阿纳托里和邬丽亚就走到把他们两家的园子隔开的小峡谷的斜坡上,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
暮色降临到草原上和花园里。
波波夫家的园子被德国人糟蹋得相当厉害,特别是樱桃树,好多结了樱桃的树枝都被折断,但是园子外表上还是那么整洁、舒适,像他们父子俩一同管理的时候一样。
阿纳托里的一位爇爱本行的自然科学老师,在阿纳托里从八年级升到九年级的时候赠给他一本关于昆虫的书:《梨树上的害虫》。书已经很旧,缺了头几页,因此无从知道它的作者。
在波波夫家的花园门前,耸立着一棵很老很老的梨树,比那本书还要老,阿纳托里对这棵树和这本书都非常喜爱。
苹果树是波波夫一家的骄傲,秋天苹果快熟的时候,为了防止顽童们来偷苹果,阿纳托里总是搭个铺睡在花园里。要是碰到下雨不得不睡在屋里,他就安装一套信号装置:用细绳拴住苹果枝,细绳的那头接在从花园里拉进窗口的绳子上。只要碰到一棵苹果树,就会有一串空罐头哗喇喇地掉到阿纳托里的床头,他就会光穿一条裤衩冲到园里去。
现在他和邬丽亚坐在这个花园里,态度严肃,聚津会神,充分感觉到自从和妮娜谈话之后他们已经走上了新的生活道路。
“邬丽亚,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地谈过心,”阿纳托里说,由于靠近她而有些局促不安,“但是我早就尊重你。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坦白地谈一谈,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谈出来……我想,如果认识到正是你和我才能担负起把五一村的男女青年组织起来的工作,这并不是夸大我们的作用,或是骄傲自大。所以我们应当首先决定我们自己准备怎样生活……比方说,职业介绍所正在进行登记。我个人是不准备去职业介绍所。我不愿意也不准备替德国人做事。我对你起誓,我决不离开这条路!”他用沉着有力的声音说,“如果必要,我可以隐蔽起来,躲起来,我可以转入地下,但是我死也不会离开这条路!”
“托里亚,你还记得在我们的箱子里乱翻东西的那个德国上等兵的手吗?那双手是那么脏,尽是老茧,抓住东西就不肯放,现在我好像一直看见这双手就在眼前,”邬丽亚轻轻地说,“就在我回来的头一天,我又看到这样的手,它们在我们的床上和箱子里乱翻,它们把母亲的、我的和姐姐的衣服剪成他们的三角围巾,它们甚至在没有洗过的脏衣服里翻找也不嫌脏,而且它们还想挖到我们的灵魂里来……托里亚!我有好几夜坐在我们家的小厨房里睡不着觉,——你知道我们家的厨房跟正房完全是隔开的,——我坐在漆黑的厨房里,听着德国人在屋子里大喊大嚷,逼着我的生病的母亲侍候他们。我这样坐了不止一夜,我在检查我自己。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我有没有权利走上这条路?后来我想通了,我没有别的路。是的,我只能走这条路,不然我就根本无法生活。我拿我的母亲起誓,我只要有一口气,我决不离开这条路!”邬丽亚的乌黑的眼睛望着阿纳托里,说。
邬丽亚和阿纳托里都深深激动。好一会工夫他们谁也没有作声。
“我们来计划一下,先跟谁谈,”阿纳托里抑制住激动,嗄声说,“我们从姑娘们开始,好吗?”
“当然要有玛雅-毕格里万诺娃和莎霞-庞达烈娃。当然还有李丽亚-伊凡尼兴娜。跟着李丽亚的还有安东妮娜。我想还有安格林娜-萨莫欣娜、妮娜-盖拉西莫娃。”邬丽亚一个一个地举出名字。
“那么我们的那个积极分子呢?啊,她叫什么来的,——就是那个少先队辅导员。”
“是维丽柯娃吗?”邬丽亚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神气。“你知道,我有话要告诉你。在艰苦的日子里,我们往往会对这件事或那件事发表激烈的意见。但是每人心里一定要有一样神圣的东西,对这种神圣的东西,就像对自己的母亲一样,是不能嘲笑的,不能无礼地带着讥笑来议论的。可是维丽柯娃这种人……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我反正是不信任她……”
“那就放一放吧,我们将来再仔细考察考察。”阿纳托里说。
“那还不如要妮娜-米纳耶娃呢。”邬丽亚说。
“那个浅色头发的胆小的姑娘吗?”
“你不要这样想,她不是胆小,她是怕羞,其实她有着非常坚定的信念。”
“那么亚历山德拉-杜勃罗维娜呢?”
“她的事,我们去问问玛雅。”邬丽雅笑了。
“你听我说,你为什么不提你最要好的朋友瓦丽雅-费拉托娃呢?”阿纳托里忽然惊奇地问。
邬丽亚半晌没有作声,阿纳托里也看不出她脸上反映出什么样的感情。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那样爱她,谁也没有像我那样了解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但是她不能走上这条路,她太软弱,我怕她只能做牺牲品。”邬丽亚说,她的嘴唇和鼻翼似乎微抖了一下。“那么小伙子里面有哪些人呢?”她问,似乎想转移话题。
“小伙子里面,当然有维克多,我已经跟他谈过。你既然提出莎霞-庞达烈娃,当然你是提得对的,那么就该有她的哥哥瓦西里。当然还有叶夫盖尼-谢毕辽夫和符拉箕米尔-腊高静……此外,我想,还有鲍利斯-葛拉万,你知道他吗?就是从比萨拉比亚疏散过来的那个摩尔达维亚小伙子……”
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挑选着他们的男女同伴。已经残缺、却还很大的月亮悬在树后,发出红光,园中浓密而分明的树影纵横交错,整个大自然充溢着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氛。
“住在我们两家的德国人都走了,这是多么幸福啊!我看见他们就来气,特别是现在。”邬丽亚说。
邬丽亚自从回来以后,就单独住在跟一排边屋相连的那个巴掌大的小厨房里。现在她点亮灶上的油灯,眼睛望着前面,在床上坐了一会。她单独面对着自己和自己的一生,像一个人在津神上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刻那样,极端坦白地正视自己的灵魂。
她在床前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手提箱,再从箱底的内衣下面摸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漆皮簿面练习本。她从上次离家以来,就不曾摸过它。
第一页上字迹模糊的铅笔字,好像是全部内容的题词,它本身就说明了为什么邬丽亚要有这样一个本子以及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一个决定他今后津神命运的时期,那时他的津神发展发生转变。据说,这个转变要到少年时代才会到来。这不对:对许多人说来,它在美妙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到来了。
(波米亚洛夫斯基①)——
①波米亚洛夫斯基(1835-1863),俄国作家,重要作品有《神学校随笔》。
看到她在几乎还是儿童时代就记下了这样符合她目前津神状态的东西,她怀着惆怅、愉快、而又惊奇的心情随便挑选着读下去:在战役中,必须善于利用每一分钟并且具有当机立断的能力。
有什么东西能够对抗人的坚强意志呢?意志包寒着整个灵魂,包寒着种种愿望——就是说,要恨、要爱、要怜悯、要高兴、要生活,总之,意志是每一个人的津神力量,是要创造或是破坏某种东西的自由的憧憬,是能从无中创造奇迹的创造力!……(莱蒙托夫)我惭愧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惭愧啊,惭愧,——不,还不止是惭愧,——嘲笑别人穿得不好是可耻的!我甚至记不起,我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可是今天对妮娜-米的这件事——不,我甚至不能写……不管我想起什么,都要使我脸红,使我全身发烧。我甚至跟李兹卡-乌接近起来,因为我们常常一块嘲笑穿得不好的人,可是她的父母……这一点不必写,总之她这个人太坏。可是今天,我这样傲慢地,正是傲慢地把妮娜嘲笑了一顿,甚至把她的上衣从裙子里拉出来,可是妮娜说……不,我不能重复她的话。但是凭良心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坏的思想。这件事的发生是因为我希望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可是结果却完全相反。我简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还过着穷困的生活,特别是妮娜-米,她总是被人欺侮的……我发誓,妮诺奇卡,我以后永远不再这样,永远不再这样了!
接下去显然是第二天加上去的铅笔字:“那么你去请她宽恕,是的,是的,是的!……”
翻过两页,上面写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①(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个米-尼毕竟是可笑的!当然,我不讳言,我(有时)喜欢跟他一起玩。而且他跳舞跳得很好。但是他太喜欢强调自己的军衔和夸耀自己的勋章,而这一点正是我根本不在乎的。昨天他提起我早已料到但是又极不愿意听的话……我把他嘲笑了一顿,一点也不可怜他。至于他说他要自杀,那是撒谎,是他的卑鄙作风。他胖得要命,他应该上前线去,背着枪行军。我决不同意,决不,决不!……我们谦逊的指挥官中最勇敢的指挥官,我们勇敢的指挥官中最谦逊的指挥官——我所记得的柯托夫斯基②同志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