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漂浮在惊涛洋北端,只需再往西或西北方向走大约一两千英里,便是狡诈海。新艾斯培林殖民地就盘踞在其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那里有一片未经勘探的大陆。它果真是照片里那座灯光闪耀的小城吗?我见过一些胶版相片,包括高塔和谷仓,包括城市周围的森林,以及其环境中独有的动物:全都静止地镶在镜框里,用手工着上黑墨。每个人在新艾斯培林都有机会。哪怕是改造人和奴工,也能争取到自由。(然而这并不是真的。)我想象着站在相片中的山峦上(由于距离遥远,又在焦距之外,它们只是些淡淡的影子)俯瞰民居,想象自己学习当地的语言,并从废墟中寻出残旧的书籍,淘拣分类。从新科罗布森到铁海湾入海口,是十英里的路程。我发现自己总是回忆起城市外围这片介于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区域。我对季节变化失去了概念。我离开时,正值秋末冬初,从此往后,我的时间感越来越差。酷热,凉爽,寒冷,然后再次酷热,混乱无序,难以捉摸。新艾斯培林也许又到了秋季。新科罗布森则是春季。我的学识无法得到发挥,我的旅程自己难以掌控,而其目的亦无从了解,我既渴望回到曾经逃离的家乡,又渴望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所。墙外的鸟儿激烈而愚蠢地争相啼鸣,闭上眼睛,我可以假装观察它们与气流角力,也可以假装在另一艘船上,假装身处世间任一地点。但我睁开眼(我别无选择),依然站在这间会议厅里,身边是坦纳·赛克。我低垂着头,身上绑着锁链。
在贝莉丝和坦纳面前数尺远处,乌瑟·铎尔已经差不多向各区首领演讲完毕:疤脸情侣,戴尼奇,新圆屋区议会,等等。天色已暗,布鲁寇勒也参与了会议。他是唯一未受战争影响的首领——其他人不是带着伤疤,就是脸色阴沉。首领们聆听着乌瑟·铎尔的发言,时不时瞥一眼囚犯。
贝莉丝发现他们以愤怒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坦纳·赛克无法抬起头来,他紧紧地包裹在痛苦与羞愧之中。
“我们一致同意,”乌瑟·铎尔说,“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可以假定,我们掌握的情况属实。必须马上把赛拉斯·费内克抓起来。同样可以假定,即使他现在仍未获悉我们打算追捕他,也很快就会发现。”
“但真见鬼,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嚷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该死的包裹,那该死的包裹里……”他朝着贝莉丝和坦纳怒目而视。“但是,见鬼,费内克怎么可能搞到定位石?罗盘工厂,真该死……比我的金库看守还要严。他是怎么进去的?”
“这我们还不清楚,”乌瑟·铎尔说,“也是最先需要询问他的事之一。我们必须尽量低调行事。因为西蒙·芬奇,费内克……并不缺少支持者。”铎尔继续道。疤脸情侣没有互相看着对方。“我们不能冒险……以免激怒市民。得赶快行动。有人知道该如何着手吗?”
戴尼奇清了清嗓子,举起手。“有传闻说,”他犹豫不决地开口道,“芬奇常在某间酒肆里活动——
“阁下,请容我发言。”布鲁寇勒用那刺耳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每个人都惊讶地望向他。这名血族今天似乎带着异乎寻常的迟疑。他叹了口气,长舌飘忽翻卷,然后继续说下去。
“关于召唤恐兽和城市的行进路线,枯瀑区与嘉水区的首领存在重大分歧,这不是秘密,而城市的目的地至今仍未公诸于众,”他带着稍纵即逝的怒气补充道,“然而——”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珠在屋里扫了一圈,仿佛寻求挑战似的。“——我希望没人会断言,布鲁寇勒及其助手们对这座城市并非绝对忠诚。无法在早先的战斗中为舰队城出力,我们感到深深的遗憾。
“我知道,”他紧接着说,“我的民众参与了战斗。我们这里也有死去的人——但我和我的手下并未加入。这是我们欠大家的。
“我知道赛拉斯·费内克在哪里。”
屋内响起一片急促的惊呼声。
“你怎么知道的?”疤脸首领说,“你知道多久了?”
“不太久,”布鲁寇勒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但并不显得自豪,“我们发现了西蒙·芬奇的栖身之处,那也是他印刷文章的地方。但要知道……”他忽然激动地说。“要知道,我们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不然绝不会允许。”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认为“西蒙·芬奇”的活动只会损害到嘉水区,而不是整座城市,因此放任他扩展影响,印刷异议文字,散放破坏性的流言。他不知道芬奇招来了新科罗布森舰队。跟坦纳和贝莉丝一样,他发现自己被拖进了这趟浑水。
贝莉丝望着疤脸情侣夸张的怒容,心中暗自鄙夷。好像你们没这么干过似的,她心想。好像你们这群混蛋不曾如此勾心斗角似的。
“我明白其中的利害,”布鲁寇勒带着嘶嘶的气声说道,“我跟你们一样,迫切想要捉拿这个混蛋。逮捕他不仅是我的责任,也能给我带来欣慰。”
“你别去抓他,”乌瑟·铎尔说,“我去——我和我的手下。”
布鲁寇勒暗黄色的眼睛转向铎尔。“我有一定的优势,”他缓缓地说,“这项任务对我很重要。”
“你不能借此获得免责,亡者,”铎尔冷冷地说,“你任由他畅通无阻地执行阴谋,而这就是后果。赶快告诉我们他在哪里,然后你就别再插手了。”
屋里出现片刻的沉默。
“他在哪里?”疤脸首领突然嚷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这又是一个为什么要让我的助手去追捕他的原因。”布鲁寇勒答道,“他所在之处,你们的人可能不愿意去。赛拉斯·费内克在鬼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