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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血手印(第1页)

肉票

那年冬天如意写信告诉弄玉一些事。一天早晨她出来倒水,发现一把尖刀扎在门背后,扎着一张带血的布条,打开一看,竟然是百里桑的信,他被土匪关在一个带刺的铁笼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求家里速速拿钱去赎他。下面又有土匪的留言:皇子妃的养父,拿金子来赎你儿子,他有多重,就拿多少金子来!到青盐泽去打听,有人截道就让他们看那把刀!你不相信这是你儿子吗?十天之后我们送他的耳朵来,再不相信,过五天我们送他的鼻子来,再过三天送眼睛,再过两天就是他的头,二十天之后,你可以把他的头、眼睛、鼻子和耳朵拼起来认一认,看他是不是你儿子。一个血手印按在整封信上。

百里冬看见它,一下子清醒了,他抄起铁锹冲到自己卧室里,撬开地砖,掘出一口铁箱子。这就是当年用来赎卢敖没花出去的一箱黄金。百里冬记得里面装着四千两黄金,但是上秤一称只有三千九百九十两。他纳闷了:难道金子也会老吗?仔细回忆又想起来了—当初田鸢配钥匙,拿走了十两。

这箱金子跟鄂尔多斯高原有缘,它注定要留在那儿。这回,送它去的是百里冬、张璐和张璐的几个朋友。张璐的朋友是一些眼冒凶光的壮汉,身上还藏着剑,看见他们,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对张璐了解太少。他们进入鄂尔多斯高原深处,剪径的散匪看见那把尖刀,就给他们放行,张璐的朋友居然还能跟他们对上几句黑话。

在渺无人烟的青盐泽畔有一家孤零零的客栈,它是匈奴人灰飞烟灭之后留下的残迹,他们住了进去。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客人。客栈老板是个独臂人,他看见那把尖刀,就请他们吃包子。包子馅的味道怪怪的,不像猪肉不像牛肉不像羊肉不像鹿肉……他们从来没吃过这么膻的肉,等他们明白这是人肉,包子已经下肚了。

独臂人让张璐跟他走,两个店伙计抬着金子跟着,其余人留在客栈等着。他们进入贺兰山的迷宫,一道只容一个人过的吊桥横在万丈深渊之上,对岸是悬崖绝壁。独臂人和抬着二百斤金子的喽啰稳稳当当地过桥,张璐几乎是爬过去的。喽啰和金子消失在峭壁后面,独臂人带张璐攀着树枝、枯藤和石头向上爬,从一块横着的岩石下面爬进山洞,找到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值二百斤黄金的肉票。

幻术的罩子

百里冬在客栈里看见肉票,大呼上当,立刻要跟张璐他们拼命,他觉得张璐和绑匪是一伙的,这肉票黑不溜秋、人高马大的,耳朵上还挂着骨头耳环,哪里是他儿子,分明是一个蛮子。但是这个蛮子又说咸阳话又说云中话,他说:“爹!我就是桑儿!我就是小时候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的桑儿!我就是编太阳国故事的桑儿!我就是在心灵瘟疫的危难关头躲起来一边写诗一边搓小鸡鸡的桑儿!我就是经常被您骂‘脓包蛋’的桑儿!我就是大年初一戴上白鹿皮弁的桑儿!‘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这就是我就是我!爹!别这么瞪着我,我就是本来像您一样长不高的桑儿!但是在野人堆里我又长个儿了,我被他们施了魔法了!”百里冬又糊涂了,这小子说的千真万确,可他的长相又那么陌生,难道是儿子的灵魂附体吗?

百里冬将信将疑地把他领回家。容氏和如意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容氏记得这孩子是个包茎,但脱下他的裤子一瞧,他那东西像个男子汉一样威风。他说他就是被判处终生流放的百里桑,他在南越的丛林里遇到了马戏团—就是当年到空中城表演心灵巫术、把城墙变没了的那支马戏团,就是把孔雀带来、把田鸢和桑夫人也带来的那支马戏团。这些事他都没说错。他胡吃海塞了一顿,又痛痛快快地泻了一通,这是由于在山洞里饿得太久,肠胃一下子受不了半只鸡、一盘烤羊、五个卤蛋、一罐猪蹄汤、一盆水煮鱼、一锅红烧驴肉、一锅甜烧肥猪肉还有好多他没看清的好东西。

然后他接着说,他跟马戏团周游世界,已经周游了四圈,他好像重新发育了,长高了,长精神了,他也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但这并不是真正的他,而是马戏团在他身上施加的一层幻术的罩子,他们不来念咒语,这层罩子就去不掉,但他宁愿留着它。当初他们问他愿意变成什么样,他从小就恨自己矮、自己瘦,现在重新做人的机会来了,他要这副模样—又高又大、白白净净、结结实实,脸蛋还很英俊,他要马戏团参考当今皇帝的大公子扶苏的模样来打造他,于是马戏团让他好梦成真。后来在周游世界四圈的旅途中,他被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晒黑,马戏团就懒得管了。

土匪的帖子

周游世界第五圈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早已解放,已经没有人认得他,他就打算回家看看。他借宿在农舍里,忽然听到人喊马嘶,一群提着剑的人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他以为临时执法队的士兵还在执法,还认得他,可是,实际情况比他想的好到哪儿去了,这只不过是土匪来拉票。他们一拉就拉一个村的人。他们把肉票们捆成一串牵着走,用棍子轰着走。肉票走快了,土匪就喊:“软巴些!”用棍子打他们的头;走慢了,土匪又喊:“硬巴些!”用棍子打他们的屁股。这些黑话的意思,土匪也不教一教,只让他们在棍棒下自悟。于是他们明白自己不仅叫肉票而且叫“叶子”。叶子们的队形不像样,土匪就给他们搞军训,“软巴些!”“硬巴些!”只有这两种口令。

他们被拉到山洞里,土匪头子举着马灯从他们脸上看家境,然后把他们一个个倒吊起来,拷问家在哪儿、家里有多少田,说得少就往死里打。他们的行话管这叫“捋叶子”。按每人自报的田产定赎金,按家的远近定赎期,派喽啰去送信,他们的行话管这叫“发帖子”。

听到这儿,百里冬把有血手印的信拿出来问他:“就是这个?”百里桑说:“对,这就是土匪发的帖子。如果您不管,他们还要跟帖,跟帖就不客气了,会有我的耳朵、鼻子、眼睛、脑袋。他们不让回帖,您要想讨价还价,他们就在肉票身上扣下一些东西,赎金不够,也扣下一些东西,我看见一个肉票,该用三万钱赎,他家只送来五百钱,土匪就放他一只脚回去,他家里又送来五千钱,土匪放回了他的下半截身子……”容氏打断道:“别提那个了!快说说你自己的事。”百里桑接着说,他求土匪杀了他,但是土匪看他像大户人家来的,听他说话还带一点咸阳口音,偏不杀他,成天拷问他。他踅摸着机会逃跑。

有一天他得救了,他看见一个熟人是土匪的小头目,就向他大声呼救,这小头目走过来,认不出他来,他说:“是我!蓬莱之筮,瀛洲之甲!马戏团在我脸上施了幻术!”这位熟人,是对幻术深信不疑的,他就向大当家的求情,大当家的愿意给这个面子,但另一个小头目不高兴,因为这是他抓来的肥票,按规矩他能从赎金里提一成。当时土匪们猜想这一票值十来万钱。

大当家的到底还是把他放了。但这是假的。他走到青盐泽畔的客栈里,吃了有麻药的人肉包子,人事不省。他醒来时被绑在马厩里,土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诈他:“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说是闯江湖的!”他不承认,土匪又用香烧他的皮、把棍子伸到他屁眼里搅、把杠子压在他膝盖上……于是他招出自己是云阳百里冬家的,家里可出十万钱赎他,土匪不满意,要割他的鸡巴,他才把赎金提到了十五万钱。然而几天后他的鸡巴又受了一场惊吓:“十五万钱!阉了你个王八操的,你爹是谁,你以为我们打听不到?你个王八操的,你爹是皇子妃的养父!”

于是赎金由土匪们定了,他也不知是多少。如意告诉他,那是和他一样重的金子,他笑着说了又一句证明身份的话:“爹,这样的事您干过三次,第一次,马戏团的人说那头孔雀拉出的屎都是金子,您用二十斤金子买了它,第二次,老巫医说卢敖有多重,他就值多少金子,您又用四千两黄金去赎他,这一次……”容氏说:“这一次的三千九百九十两黄金,是我们家最后一点浮财,我们的田产,在你流放那年就被籍没了。”

听见这话,百里桑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擤擤鼻子接着说,他被土匪关在马厩里,扣在一口钟下面,免得他那个熟人看见。他们在他嘴里塞上布团,免得他喊,脱光他,绑着他,免得肥票跑了。他们每天一次掀开大钟,扯出他嘴里的布团,让他吃东西。他吃人肉包子会吐,他们就把他的头摁在马料槽上。他回到大钟里面,把尿撒在钟口,把土濡湿,用脚指头抠洞,想抠出个大洞来逃跑。土匪发现以后,把他弄回了山,关在那个铁笼子里。他还告诉大家,这事绝对与张璐无关,土匪绑他时,绝对不知道他是谁。匪巢里的那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伙伴田雨。

大家蒙了。过了好一会儿,如意最先明白过来:“这就是说,田雨当了土匪?”没人敢把这消息写信告诉海边的桑夫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桑夫人仍然以为田雨替哥哥看房子收租、时不时去陪将军下盘棋。

世界地图胎记

百里桑这一变,连他父母都认不出来,外面就更没人认识他了,他就在家里安心住了下来。申报户口时,他算是百里冬的第三个儿子,很小很小的时候被马戏团拐走了,多年的流浪生活把他变成了黑大个,和他的矮子父亲毫无共同点,但是当他光屁股耍蛇时,他爹认出了他屁股上的胎记。户籍官让他把裤子脱下来检查,果真看见个胎记,和现有的世界地图的形状一样。被马戏团拐走的故事与他的实际经历比较吻合,这样他就不容易说漏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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