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的时候,她终于抵达了西厢门。在村庄外的一条积满尘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真正的乞丐,同时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好色之徒。他们一照面,秀米就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点。他像影子一样紧紧地撵着她,也不说话,并不急于采取什么行动。他身上的恶臭一路伴随着她,不远也不近。甚至,当他们在一个打谷场上停下来过夜的时候,他们之间也隔着相当的距离。
凉爽的风吹走了白天的暑气。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天上的星星却一点点地亮起来。乞丐用蒿草和苦艾点了一堆火,以此来驱散蚊虫。在燃起的火光中,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脸。这时,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谷场上的一个草垛,对秀米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后面,不要硬憋着。”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爱流泪呢?她想道,拼命地克制住自己,“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乞丐早已离开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个装满干净水的葫芦、半截黄瓜,还有一只装满馊饭,发出阵阵酸臭的旧袜子。乞丐的施舍是真正的施舍,但却无以为报。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会顺从。反正这个身体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一个满身秽污,面目丑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尝试的。
秀米回到普济的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变得局促了许多,而且也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深宅大院更显得残破不堪。院墙的墙基由于重压而歪斜,墙上的灰泥翘了起来,又尖又硬,就像乌桕树的叶子,又像是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圆扁的石礅都布满了裂纹。黑压压的蚂蚁占据了墙上的蜂巢,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院子里多了一些鸡鸭,满地乱跑。东侧的一个厢房(母亲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内墙已经拆去,换上了桦木或槐树的圆木栅栏,里面趴着一只花白斑纹的老母猪。她朝猪栏里望了两眼,原先母亲床头贴着的一幅观世音画像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母猪已经下了崽。一听到人的脚步声,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点点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着耳朵一动不动。
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只赭黄色顶冠的大白鹅,正腆着身子,不慌不忙地迈下台阶。只见它身子略微一缩,“噗”的一声,冒出一摊稀屎来,顺着台阶的石板流了下来。
天哪——秀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新添的小动物大概都是喜鹊的杰作。她这样想着,又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竹林里多了一个鸭棚,其余的一切都还基本上维持着原来的格局。庭阶寂寂,树影浮动,麻雀在阁楼铸铁的栏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鹊也许已经得知了她要出狱的消息,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腐烂的树叶和晒瘪的青草堆放在墙角。为了防止打滑,阁楼的台阶上晒满了一层薄薄的沙土。她朝东边的腰门看了一眼,十几年前,她的父亲就是从这个门出去的。这个窄窄的门仿佛是她记忆中最重要的枢纽,她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试图从中找出一个答案,用来解释飞速流转的光阴的奥秘。门边搁着的一把支离破碎的油布伞还在原来的位置。布纸被蛀蚁啃噬一空,伞骨毕露。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父亲临出门之时,曾经拿起这把伞,试着想打开它,并朝她诡谲羞涩地笑了一下,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普济就要下雨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这把伞也不见得比父亲出门时更为朽烂。
喜鹊不知去哪里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独自一个人上了楼,推开了房门,还是老样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头的五斗橱上多了一只白色的长颈瓷瓶,瓶中插着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朵花,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喜鹊回来的时候,秀米正在沉睡。
她一大早到邻村赶集去了,满满一篮子鸡蛋,一个也没有卖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见了杨大卵子的媳妇。她走到喜鹊的跟前,低低地对她说了句:“校长回来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鹊就听说了秀米即将出狱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来了,喜鹊还是觉得有点心慌意乱。她用手护着篮子里的鸡蛋,急急地往回赶。走到村头,看见渡口的舵工谭水金正朝她走来。
他的背更驼了。倒插着双手,黑着脸,远远地对她嘟囔了一句:“那个疯子回来啦?”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说:“听说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喜鹊当然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第一句话,表明他对儿子谭四的惨死至今耿耿于怀,而第二句话又表明他惦记着秀米腹中的那个孩子。可怜的水金,他比谁都希望秀米怀着他们谭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风烛残年的唯一指盼。不过,既然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么,那个孩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鹊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喘了半天的气,还是不敢去后院的阁楼看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与秀米单独相处过了。尤其最近的这些年,秀米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面条,端到阁楼上去。推门进去的时候,还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脸,以此给自己壮胆。秀米正在熟睡之中,侧着身子,背对着她,衣服和鞋都没有脱。喜鹊将碗筷轻轻地搁在五斗橱上,然后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着走了出来,掩上门,下楼去了。
整整一夜,喜鹊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她将洗澡水热了又热,等着她的主人下楼来洗澡,可那个阁楼一夜没有亮灯。第二天早上,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阁楼上,惊奇地发现,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对着她,碗里的面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满了字。她下了楼,将这张字条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两眼发绿,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她的心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她难道忘了我不认识字?这么说,她的疯病可一点也没见好。可喜鹊又担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么重要的事,让她即刻去办。呆了半晌,便拿着这张字条去了丁先生家。
丁树则卧病在床,已经六个多月了。都说油尽灯枯,熬不过收小麦了。可等到这年的新麦收上来,丁树则尝到了新麦面做成面条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他像一只大虾似的侧弯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湿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鹊递过来的字条,咕咚咕咚地咽了几口口水之后,朝她伸出了三个指头。
“有三句话,”丁树则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满嘴漏风,“第一句写的是: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意思是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哑巴,不能说话了,这是第一句。”
“她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喜鹊问道。
“这就不好说了。”丁树则道,“她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也就是说,哑了。俗话说,衙门一入深似海,她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不错的了。”
“就是。”丁师母在一旁插话说,“这人一旦入了监牢,少不得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刑罚。让你变成哑巴,就是刑罚的一种。没错,他们给她吃了哑药,或许是耳屎,她就成哑巴了。这事很容易办。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会变成哑巴的。”
“她还写了些什么?”
“这第二句话,前院是你的,后院是我的。这就是说,她要与你分家,陆家大院一分为二,前院归你,后院归她,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这最后一句……是让你把后院竹林里的鸭棚拆掉。”
“她心里一定很恨我,把这个家弄得像个猪圈似的,还养了那么多鸡鸭和牲口。”喜鹊的脸上灰灰的。
“她这可怨不得你,”师母说,“家里的地产让她卖得一文不剩,家中又无积蓄,你一个女儿家,不养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说,如今她刑满出狱,基本上成了一个废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还不得靠你养着?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给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爱养什么就养什么,别说是养些鸡鸭,就是养个汉子,她也管不着。”
这一席话,说得喜鹊脖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