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摇着头。
“怎么?”
“要到大清早才……”
原来村边那口深井平常不让人提水,因为白天水很少。村里有个约定:必须到清晨水多起来的时候才允许提水。可我不能等待,只想为老人做点儿什么。我从院子里找到那个提水的陶罐,上面有很长的绳子。我不管老人怎么阻拦,提着罐子走向了村头。街上有好多人看着我,一时不知我要做什么。井边上没人,我往下望了望,见是一个四方砖井,很深处有点儿光亮,就是说有水。我好费力才把水汲上来,提着它穿过街道两旁那些责备的目光,回到了小屋里。水倒进陶缸,她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说:
“啊呀好孩儿,啊呀哪里来的大胆孩儿。你是哪里人啊?”
我告诉她:我是从东边来的,从海边上来的。
“海边上?那是什么地方啊……”
我告诉她:就是海边,一个村子不远,那里有一处葡萄园……“葡萄园,葡萄园……”老人念叨着,从窗上往外望着,好像那个园子就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地。我望着心慈面软的老人,觉得她真像在旅途上等候我的一位亲人。这样待了一会儿,她又问起了我要找的那个女人——“那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住在大河浜啊?”
我只好从头告诉,稍稍说得详细一点儿:我是刚刚得知她的下落——我们一家人苦苦牵挂了她半辈子;我的外祖母和母亲在世时,一直想着她……“啊呀……好孩子,好孩子你就这样一直找过来?”老人的眼珠灰灰的,盯得我心上发紧。
“我刚从城里见了她的儿子儿媳,又去了古镇……”
老人听着,像是没了兴趣,慢慢转身出了屋子。她在院里抄起一把扫帚,一下下扫着。
我出门帮她,她却紧紧揪住扫帚不放。这双抓住帚柄的手又瘦又小,突然抖得厉害……夜里老人坐在我睡觉的那间屋里,久久不愿离去。她想听听海边的事情,问着问着,又问起了我家里的老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去世的?,他们生前的事。屋里没有点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一句句问着。我在黑影里诉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睡着了……早晨醒来时,老人已经出门取水回来了。她站在门边对我说:“这几天我没事了打听你要找的那个人,她的远房侄子出外打工了,因为她也早就不在了——她古镇上的亲戚一准是弄错了,这个老太太早就不在了啊!她不在了……”
“她去了哪里?”
“她啊,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她死了……”
老人说着也为那个人难过起来,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一下凝住了:
“这,怎么可能?她的亲戚……”
“孩子,相信我的话吧,那个可怜的老婆子真的死了,再找也是白费工夫……”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还是摇摇头:“您弄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儿子儿媳也会知道吧!”
老人再次弓腰舀水,头都快要探进水缸里了。她在咕哝:“那不一定啊,她和他们常年不住一块儿……”
我心存疑虑,可又万念俱灰。果真如此,那对我、我们一家,更有小慧子本身,该是多大的不幸。一个漫长的故事由此结束,心有不甘。我不想再问她了。我想自己真的该离开了,走出这个村庄前,我还要再打听一些人——所谓的大河浜一带,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呢?面前的老人会不会真的搞错呢?
走前,我只想帮老人到河边上去拣些柴草、为她打水,帮她把塌了半边的院墙垒好,可她全都阻止了……天一大早,我只好提起了背囊。老人千叮咛万嘱咐,像对待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我在她的目光下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又转回:我想给老人一些钱……可她马上沉下脸说:
“好孩儿,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没等我说话,老人就把钱搁下,然后回身。她满头的白发束成了一团,随着她的迈步一下下颤抖。我捡起钱,跟上她走了回去……老人说:“你心里要是不过意,就帮我垒起院墙再走吧。”
我搁下背囊,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堵上了残破的院墙豁口。整个做活儿期间老人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这个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老人把我让到那惟一的土炕上,她自己睡在角落的一个蒲垫子上。刚开始我和她争让,到后来她生气了,我只得睡到了炕上。
夜晚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这不能不使我想到自己的外祖母和妈妈。“妈妈。”我轻轻呼唤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老人的土炕啊,平坦、坚实、光秃秃的,我和衣而卧,汗水不停地流下来……剩下的时光让我睡了一个好觉。天刚蒙蒙亮,村里的鸡就一声声啼叫,把我给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外面露水滴落的声音。蒙眬中我觉得这是在葡萄园的小茅屋里。隔壁的呼吸声应该是拐子四哥的,再有一会儿肖明子就会欢叫跑出,再接下去就该是鼓额了……我坐起来,两手抱膝看着窗外。窗外是几棵杨树、破草垛子、远处稀稀疏疏的房子。这里没有葡萄园,也没有那种开阔的荒原景象。我想这会儿葡萄该结成枣子那么大了吧?这个时候该是忙着把多余的枝杈折下来的时候。这个季节葡萄园里的活儿很忙,拐子四哥他们此刻大概早就起床了;斑虎也该在园子里四处巡行……我揉了一下眼睛,屋里没有人。我想起该提陶罐去为老人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