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是个苦命女孩。九岁那年夏天,她父亲提着一根铁棒爬上房顶去赶一群晦气的乌鸦。天空突然一声惊雷,从云端飞出一团球状闪电,红彤彤地带着呼啸声猛击在她父亲的头上。他惊叫一声之后全身就燃烧起来,并从房顶上滚下,房顶上的木椽也被点燃了。小梅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得一声炸雷,人都吓呆了。从房顶上滚下来的燃烧着的躯体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她头上,两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团火燃成灰烬。房顶上的火越烧越旺。待邻居们赶来救火时,整个院子已变成了一片火海。当时,小梅正和几个小伙伴在秦淮河边捞小鱼玩,还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临。当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园的废墟上大声嚎哭时,天下起了大雨。她拒绝了邻居领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出现时,她几乎昏倒在地。娘舅扔了伞,一把将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冲刷着家园的焦土,娘舅抱着她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家门。靠着娘舅的抚养,小梅渐渐长大了。而她的舅母却是个狠心肠的妇人。随着时光的推移,舅母渐渐地露出了她的狰狞面目。小梅在虐待中长大。
今天,她又受了舅母的气,一个人跑到河边,遇到了陈大娘。陈大娘便叫小梅先到自己家里去,并吩咐说:“小宛姐姐会陪你玩的。”
董小宛将手中的鸭梨塞在小梅手中。小梅乖乖地坐下来,低着头默默地吃梨子。这时,一阵秋风从屋脊上刮过来,院子右墙边的一株榆树顺风撒来几十片金色的榆钱叶片。小宛见小梅衣衫单簿,怕她着凉,就收拾了书本邀她进入自己的闺房。点了一支蜡,教她读了一首唐诗:
花婵娟,泛春泉;个个婵娟,笼晓烟;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
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间本自无灵匹。
汉官承宠不名时,飞燕婕妤相妨嫉。
小宛读完,小梅会心地一笑。小宛却觉得她嘴角流露的并不是真正的笑容,而只是她童年的幸福。小宛被自己伤感的想象感动了,也伤感起来,“小梅,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天,小梅很晚才回家去。董小宛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想有小梅作伴就好了。
人在孤单的时候就渴望有人作伴。
大脚单妈快四十岁的人了。自从到陈大娘的画舫当了侍女以后,起初,在紧缺人手的时候,也抵挡过几阵风花雪月和巫山云雨。后来有些狎客嫌她太丑,私下里叫陈大娘别让单妈出阵应战,免得伤了欢乐。这话被单妈听见了,她自己也自觉丑陋,便自行回避。陈大娘有时觉得过意不去,便找理由多给她些赏钱。大脚单妈也是女人,毕竟有一些欲念她无法抗拒。特别是弃了画舫搬到院子中来之后的生活,她白天干活忙里忙外倒不觉得,只是夜半吹灯上床之后,常常觉得枕冷孤清。偶尔她也会因为牙关颤栗而将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来,但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终于,陈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经过大脚单妈窗下听到了几声哼哼。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上,陈大娘到灶房帮单妈捡拾杯盘时突然说:“单妈,给你找个老伴怎么样?”
单妈本来就疑心昨夜陈大娘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声,此刻自己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那张满是皱纹已经苍老的黄脸上忽然腾起了红云,她羞得用双手捂住脸说:“找什么老伴嘛。”陈大娘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单妈诺大年纪了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好笑的也是单妈诺大年纪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董小宛刚好走到门前,听说“老伴”两个字,不禁一乐,笑嘻嘻地跑进去凑热闹:
“对,对,对,应该找个老伴。”大脚单妈这时已镇定下来,有意把脸一唬道:“没大没小的。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才该找个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伴。”陈大娘和单妈听她这么说,都吃了一惊,只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单妈想得更远:假如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西厢记》,我怎么办?董小宛见两人发愣,知道发生了误会,便把自己想找小梅来做伴儿的事说了出来。陈大娘一听,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唉!乖女,想找小梅作伴还不容易,今天我就过去说说,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当天晚上,小梅就独自一人挎着一个布包裹高高兴兴地来到董家。董小宛就有了一个贴身侍女,仿佛一下变成了大家闺秀。
天在突然之间变冷了。刚一场薄雪就在一股寒潮之后下了起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飞落在地上就融化。董小宛想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愿望落了空,惆怅地站在窗前。小梅本来很有兴致给小宛梳头,她非常喜爱小宛那一头油亮的青丝,此刻也没了兴致,只是拿着梳子站在小宛身后陪她叹气。
院子中有一株细小的桃树,那淡红的枝条刚刚垫上一层薄薄的雪,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鸟儿在树枝上跳了几下,雪抖落了,桃树还是原来的桃树。董小宛觉得手有些凉,便关了窗在暖炉上取暖,叫小梅翻几首写雪的诗词来读。读着读着,小梅忽然问:“这几首诗词为何都要写梅花呢?”小宛也觉得奇怪,但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就说:“梅花其实都是女人。”就在她将梅花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觉朗朗念出:“柳如是。”小梅却没搞懂这个联系,她怎么知道董小宛头脑中有那么深刻的记忆呢。
这时,陈大娘在院中呼叫董小宛:“乖女,快来看谁看你来啦。”
小宛闻声,开门走到院中。她看见飞雪之下站着一个红艳艳笑吟吟的娇美女人,正是她刚才想到的柳如是。董小宛内心欢喜,几步就跑上前牵住她戴着丝绒手套的手。她心里有一丝诡秘的意念:也许这个美人和自己的命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柳如是一下抱住小宛道:“妹妹,姐姐好想你。”小宛瞧见一粒雪花飘到她鼻尖下,被她呼出的如兰暖气吹起,几个起落,滑进了自己的颈项,冰凉冰凉的。“妹妹,陪我去宝云斋选几幅字画好吗?”
宝云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经营珠宝古玩字画的三层阁楼的店铺。在雪花纷扬之中,店主正站在门前一尊云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狮子旁看几个伙计从驿车上搬几箱刚运来的古玩。
一匹青花宝马拖着一辆华丽香车停在他的门前,他知道来了花钱的主儿,忙上前打恭作揖,将柳如是和董小宛迎入店堂。
她俩落座之后,店伙计奉上香茗。柳如是和店主寒暄之际,小宛细细观察了店堂中的陈设。这店堂中古色古香,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古旧时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着精致葡萄的红木旧椅子,摆在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是描着金钱的青花玉瓷,那淡蓝色的花纹像波光也像树影,给人清爽精致的感觉。小宛端起茶杯,将茶杯盖轻轻打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但见杯中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赞道:“好茶。”店主插话道:“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抿了一口茶,杯口上留下浅浅的唇印。这时小宛被挂在几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几只鹦鹉迷住了,她发觉其中一只的眼睛像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头,她才从幻觉中转过头来。店主引着她俩上了二楼。楼上挂满了字画。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一边还给小宛讲解每幅画的独到之处。小宛天性聪慧,立刻便领会了品尝字画的一些学问。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画之后,深感失望。店主见状,忙叫店伙计将刚运来的箱子打开,把几幅字画送上楼来。就着花窗照进的光亮,柳如是顺手拿起一幅画铺在书案上,但见画的是一丛芦苇和几只飞鸟,画面简约,但气韵生动,那飞白之处仿佛充溢着柔美的春风。连不太懂字画的董小宛都觉得精神一爽,“好画。”柳如是再看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而不拘一格。那行字写的是:“芦苇空摇江东泪。”想是乱世游子题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讨了个价钱买了下来,态度随便地问董小宛想不想要。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觉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说话。这店堂本来就不算很宽,显得很安静,所以店主对柳如是说的话,都被董小宛听见了。那些话虽说得很轻,但对于小宛来说则字字都像雷。一串连环雷轰进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疯了。这么贵的字画,你竟送给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银子。”
柳如是知他误会,忙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认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识真人。我见她衣着寒碜,只道是陪人玩耍的贱丫头呢。”
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时,她会变得失态、愤怒,缺乏理智。董小宛气冲七窍,头发像青烟一样扭了几下。她看看手中的画,用颤抖的手撕扯成几大块,然后掼在地上。柳如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画:“啧啧啧,值很多钱呢!姑奶奶。”
直到上了香车,董小宛还气鼓鼓地噘着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来就多肉眼凡胎,只辨衣冠不认人。何况那店主本是商场中人,平时里就重利轻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