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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渔阳鼙鼓 第二十九章 羽檄交驰日夕闻(第1页)

十月初八,是安庆绪与张涵若成婚之日。

辰时未至,别苑内已紧张忙碌起来。沈珍珠虽在后院也听得见前苑奴仆侍婢走动、摆放桌椅等等诸种声音,器乐演奏之音不绝于耳,当真是热闹非凡。后院沈珍珠处本有八名兵卫,临时又被抽调出四人到前院帮忙,沈珍珠见之暗暗欣喜,忙将安庆绪所治丸药揣入怀中,只等木围接应时只身而逃便可。

眼瞅室内漏壶,好不容易挨到巳时,犹觉今日时间过得太缓慢,何以迟迟不至午时。听见外面动静无任何异常,便知张涵若并无反常之举,婚事按步就班进行之中,又不禁暗自替张涵若惋惜。

忽听门帘响动,一抹红霞掠入室来,满室生辉,光彩炫目──竟是张涵若,一袭大红嫁衣,锦绣灿烂,鲜明艳丽,映衬得那张脸儿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发髻已经高束,只未戴珠冠而已。

沈珍珠诧异起身:“涵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么到这里来?”

张涵若盈盈笑道:“正因我要出阁,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姐姐,故特来向姐姐辞行。姐姐放心,我已嘱咐侍卫保你安全,我父兄另有居所,也不会来叨扰你,姐姐只管安心养病。”

沈珍珠见她莺声笑语,竟而全是新嫁娘的喜悦,全无前几日的愤懑不甘,颇为惊异。只觉她若要回心转意,也不该如此简单,只怕她笑容之下,做出惊天动地之事来,心中十分不安。

张涵若却若无其事的逗弄一番鹦鹉,道:“雀儿啊雀儿,我如今要走了,你须得陪好姐姐才是。”

那鹦鹉学嘴回道:“姐姐,姐姐!”

张涵若抿嘴笑笑,沈珍珠也笑起来。看她回身在几案上慢慢倒了两盏茶,一盏递与沈珍珠,一盏自拿着,说道:“姐姐身体不适,涵若以茶代酒,与姐姐辞行。”说毕一饮而尽,沈珍珠只得也喝了,并说道:“吉时快至,妹妹还是快回闺房装扮,以免误了时辰。”

张涵若答应一声,却并没有走,眼光瞅着地面,似有话要说,又不抬头与沈珍珠对视,那神情瞬时已变得极为复杂。

沈珍珠瞧在眼中,张口欲再唤声“涵若”,忽觉舌头发麻,简简单单两个字已到喉间,竟然发不出声来。她大惊失声,直视张涵若,“你,你!”心中狂叫这两个字,舌头愈加僵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顿时心内一片清明,知道茶水中被张涵若下了药,竟不知她手法如此之快,自己留心注意也未发觉。

张涵若面现愧疚之色,微抬起左手小指指甲,甲盖中仍残留微细粉末。──她将药物隐藏于指甲中,乘倒茶之机,抖落微量于沈珍珠茶盏中,立时奏效。她上前一步,扶住沈珍珠坐上软塌,沈珍珠气急之下,抬手狠力推她,眼瞅攘上她的衣裳,掌中却是软绵绵,竟不如替她挠痒,毫无力道,不得动她半分。沈珍珠这才发觉自己此时虽能抬手动脚,但四肢酥软,只能任人摆布。不知这张涵若给她下的什么药,竟能起到如此功效。

头中晕眩恍惚之感愈来愈烈,只见张涵若“扑”的声,直直跪至沈珍珠面前,嗑了个头,眼中莹莹有泪:“涵若对不住姐姐。但涵若别无他法,当日我与安庆绪定下约定,我保姐姐平安,他设法取消婚事,但他背信食言,涵若只好请姐姐代嫁于他。姐姐一直是他心中所爱,唯有姐姐代嫁,待大礼既成,就算发觉新娘并非我,他求仁得仁,只会更加欣喜,必可求得陛下不迁怒我张氏。现时全天下都以为沈妃娘娘已死,姐姐安心嫁给他,以晋王妃全新身份生活,安庆绪定会百般呵护于你。姐姐所中之迷药,十二个时辰内必解,对身体无损,不必担心。”

沈珍珠此时心中尚明白清醒,只恨恨瞧着她,急悔交加,万不料今日得此结果。

张涵若不敢与她对视,又嗑个头,起身击掌三下,几名喜娘打扮的捧着珠冠、大红盖头等嫁娶之物入内。

张涵若脱下大红嫁衣,露出内里一身湖蓝色精干短装。几名喜娘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的为沈珍珠换上嫁衣,挽好发髻,戴以珠冠。沈珍珠头脑更加恍惚迷离,似是所遭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迷迷糊糊任她们为所欲为。她与张涵若身形高矮本就相近,这身嫁衣穿至其身,竟是十分合体。

张涵若厉声吩咐几名喜娘道:“余下之事,你等便按我前日所教处置。”

喜娘均喏喏应是,对张涵若探很有几分害怕恐惧,张涵若点头道:“好,若是拜堂前出任何差错,你们性命难保,可知道了?”

喜娘均齐声应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上前便将大红盖头覆在沈珍珠头上,另一名也忙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强自扶起沈珍珠往室外走。沈珍珠身不由已,明知她们是扶自己去张涵若的闺阁,等候娶亲之花轿上门,也只能亦步亦趋向前走去。院外众人都是看着张涵若穿嫁衣入内的,此时见新嫁娘盛装盖头出来,直以为沈珍珠便是张涵若,不疑有诈。

进得张涵若闺阁,那些喜娘自扶沈珍珠坐于床塌上,在旁人看来,新嫁娘已准备妥当,羞涩等候花轿。

“我看看张姐姐今日漂亮不!”薛鸿现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沈珍珠的大红盖头微微一动,薛鸿现正要揭开盖头,喜娘在旁断声呼道:“薛小姐,千万不能!”

薛鸿现指盖头的手停滞,俏脸带着不解,偏头问喜娘:“为什么?”

喜娘哎呀呀的一笑,将薛鸿现的手拉开,笑道:“新嫁娘的红盖头,必须得新郎官来揭,薛小姐若是掀了,最不吉利!”薛鸿现一吐舌头,又道:“张姐姐和我说说话总行吧,张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坐着,不理鸿现?”

喜娘忙道:“新嫁娘累了,薛小姐别惊扰她。薛小姐今日是伴娘,也须好好打扮一番。”

薛鸿现笑逐颜开:“我也要打扮吗?”见喜娘认真点头,叫道:“好,好,好,快帮我打扮漂亮一些。”

喜娘道:“薛小姐人生得好,怎么打扮都美,请小姐随奴婢去别室梳妆。”已然轻轻巧巧支开薛鸿现。

“吉时已至!”随着室外司仪高喝,两名喜娘一左一右将沈珍珠搀起便往外走,一名喜娘还对薛鸿现道:“薛小姐,快些跟上啊,别误了时辰!”

薛鸿现“啊”的答应着,半懂不懂跟在沈珍珠身后。

别苑正门,安庆绪红袍高马,薛嵩为迎亲副使,策马立于安庆绪旁,身后花轿锦簇繁美,鞭炮声和喜乐声喧天而作,随行人员孔武精神,绵延逾坊,阵势极为壮观盛大。眼见张涵若的父亲张成明、兄长张保越迈步在前,新嫁娘被扶搀着在后,均由府门而出,安庆绪目中神色依旧清泠,一言不发的坐于马上,那淡然神情与今日的喜庆气氛十分不符。

张保越长相粗鲁,年过三旬,浑没有张涵若一丝半点气质,上前大大咧咧打了个哈哈,对安庆绪道:“老弟,咱们现在真成一家了!”安庆绪瞟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算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不答话。

张保越讨个没趣,顿时火气上冲。张守珪镇守幽州多年,平定过契丹可突干及其余党叛乱,昔日任监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关的当朝大诗人高适所作诗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即是极言张守珪当年的功勋。张守珪虽故去多年,但张氏在幽州根基深厚,向来为所欲为、姿意行事,无人敢有仵逆,故而气焰嚣张。张保越极是火大,被安庆绪所为呛着面子下不来,满面络腮胡子一翘一翘,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快掉下,随手朝身侧石狮狮身重重一拍,力道奇大,所拍之处石料碎断,竦竦的坠落粉屑,似是朝石狮喝骂道:“他娘的,小畜生妄自尊大,我还奈何不了你?”

安庆绪目光一凛,扔鞭下马,趋近喝问张越:“你骂谁?”

张保越满不在乎的双目向天一翻,叉腰答道:“小畜生问谁?”张保越之父张成明在旁听着,他手握重兵,惯常飞扬跋扈,别说安庆绪,连安禄山也并未全然放在眼里,象这样的争吵斗嘴,往日他只会推波助澜,随张越去闹。但今天日子不同,此番闹得实在不象话,急喝道:“越儿住口!──”

“口”字还没落地,听张保越“啊”的一声,声音短促而凌厉,尚未反应过来,面上猛的一激,有膻腥之物溅得他满面皆是,他随手朝面上一拂──满掌鲜血!胡乱拭开眼帘血迹,霍然见安庆绪长剑浴血,收剑蔑然一笑,手指轻弹剑身,发出“铮铮”之响。张保越胸前破了个大洞,血如泉涌,双目圆瞪,脸上浑是不可置信,“蹬蹬蹬”连退三步,慢慢瘫软在台阶前,一动不动。

“你──”张成明怒视安庆绪,这一惊非同小可,提袖就拔腰间剑,一摸之下,却轮了个空──原来今日是大喜之日,他并未佩剑!电光火石之间,听得安庆绪一声冷笑,他蓦的喉间一紧,一句话再不能说,昂天便倒于府门正中,“扑楞”挣扎两下,立时气绝身亡。

一枚精小细致白羽箭翎犹在他喉间瑟瑟晃动。

十步开外,薛嵩搭箭引弓,又一箭其势如电,直指身着新嫁娘衣裳的沈珍珠。那弓,那箭,均是精工巧制,正宜藏于袍裳之下。然而,再细致小巧的弓箭,亦可是杀人的利器,阴谋的权柄。就好似再小再隐匿的欲望,亦可进则改天换地,退则伤人于无形。

这一箭,薛嵩对准沈珍珠咽喉而发,必要置她于死地。沈珍珠此际头脑已全然迷乱,浑浑噩噩,毫不知周遭发生何事,只因两名喜娘搀着呆呆伫立。

在所有人眼中,这大红盖头之后,便是张涵若──幽州张氏世上仅存的传人,杀了她,一切都可名正言顺。哪怕,她只是区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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