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行国葬之仪,卯时方过,李豫便领着群臣、诸皇室子孙,队列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前往距长安城二百余里、位于蒲城东北的泰陵和建陵,李适自然跟随其中。
宫中的人少了,隐却了平日的繁杂喧嚣,格外安静。数日来,沈珍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流失的滋味,她还是感佩慕容林致,让她撷取最后的力量一直支撑着,没有沉缅病榻,不是病弱无力的模样。既能这样,一个月,远远聊胜于三个月。她所知所能有限,这一生,错过悔过,万重梦,隔烟萝,惟能给他和儿女留下的,不过是她轻捷的身影。
“娘娘正在歇息,夫人等会儿再来。”沈珍珠听见殿外女官不紧不慢的说话。李豫一行方出发半个时辰,天色朦胧阴沉,将亮未亮。
“让开。让我进去!”外头是素瓷的声音,素瓷一向恭谨谦让,事事对人低眉顺眼,沈珍珠多年来没听过她说一句过激之语,然今日显然大为不同,声音既急且慌。
沈珍珠正欲开口令女官放素瓷进内室,但听“通”的闷响,女官的额头想是撞到了云母屏风上,低唤着“哎哟”,素瓷已冲了进来。
素瓷冲进来的时候,沈珍珠已由榻上立起,两相目光一碰撞,素瓷倒先是一怔。沈珍珠见素瓷气喘吁吁,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上前几步柔声问:“你怎么了?”
素瓷不答,只在气息未定中追问沈珍珠:“小姐,你是又准备离开皇宫,离开殿下,跟慕容小姐和薛鸿现姑娘走吗?”沈珍珠从未刻意隐瞒她要离开之事,甚至为取信于李豫,每日总要部署一两名小宫女打点行装,冬天的裘帽,夏日的薄纱,还有幕离,帔帛,一件件的收捡和置办起来,像模似样。沈珍珠挽着素瓷的手,笑道:“是啊,我出去游山玩水一番──”
素瓷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什么游山玩水,小姐你瞧自己的模样,病弱无力,连说话也十分气短,你莫要欺瞒我!你还是不能原谅陛下么?我知道,小姐你是有意有避开陛下的!要不然,你怎么舍得抛开适儿与升平!”
沈珍珠微愣须臾,作笑不可遏状,由怀中取出手巾为素瓷拭泪,道:“你在胡说什么?”
素瓷蹭的跪倒在沈珍珠脚下,高昂起头,一字一句的顿声说道:“小姐,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小姐,你一定要原谅陛下!”沈珍珠稍有怔忡,随即弯腰拉她起身,只是手上无力,素瓷倔强,拉她不起,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姐妹一场,我方方生产后,可没有气力搀你起来!”
素瓷如木桩般跪在那里,待沈珍珠话说完,抽泣着说:“小姐,你不知道,当年在洛阳宫中回纥可汗深夜造访于你,是我向皇后告的密!是那日我在回宫路上偶然瞥到默延啜可汗的身影,去向皇后告的密!如果,如果不是我告密,当年先皇和皇后怎么会那样巧刚好赶到,让你,殿下和回纥可汗闹得不可收拾,让殿下误解你,让你离开他!”她放声痛哭,“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错!”
再没有甚么说,比素瓷此番一口气说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沈珍珠回想前事,许多不解之处迎刃而破,她浑身失力,踉跄着后退几步,倚靠在榻上,只能闭上眼不看素瓷,声音软沓乏力:“原来如此,你,素瓷……我们情同姐妹,这是为什么?”
素瓷以头触地,狠狠的叩三个头,额头破损,隐有血水划下脸颊。她说:“因为我要救我的亲姐姐!”
“你是亲姐姐是?──”沈珍珠还是没有睁眼,口上问着,心里万种惆怅,仿佛没有可以着陆之处。
“她是独孤镜!”
沈珍珠霍然坐起,却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她骇然惊觉自己竟虚脱至此!她一咬牙,好在这种虚脱只是刹那显现,多少有些气力回来,终于坐立起来。
独孤镜与素瓷,亲生姐妹?!
“我以前并不知道,她也不知。当年我与她同处广平王府,日日照面却不相认。是在由凤翔回长安后,有一回我哄弄迥儿唱从前我娘编的小调,她竟然能与我相和。原来,她真是我失散已久的姐姐。小姐你也知道,我祖籍扬州,家中是种茶为生的。二十年前一场瘟疫,爹娘死在逃难的路上,我与八岁的姐姐也从此失散。”
其实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独孤镜与素瓷,眉目神态均有几分相似之处,素瓷擅茶,独孤镜曾与张皇后勾结开设茶楼,由那茶楼的摆设用料烹煮,均可看出背后有极擅茶之人。独孤镜临死之前,死死攥住她的裙裾,吐出两个字,当时只是听不清,此际沈珍珠忽如醍醐灌顶。
素瓷。
沈珍珠暗自心痛,有些气恨:“当年我俩被困王府暗室时,独孤镜指使张得玉谋害我们,根本不顾你的死活。她虽是你的姐姐,可对你有几分姐妹情谊,令你将我和你的姐妹之情都抛舍了?”
素瓷泣道:“虽是如此,终究是我的姐姐啊。所以──”
“所以当年独孤镜一下狱,张皇后便将她的性命要胁你,要你替她办事,以保全独孤镜的性命,是不是?”沈珍珠心随意动,瞬息便猜到来龙去脉。
素瓷点头,接连叩头,哭道:“素瓷知道错了,当年一这样做就知道错了!我,我不知道会这样严重……这几年来,我日夜悔过,再也不理姐姐和张皇后。在你离开当日,我就把你撕裂的信笺碎片,一点点的捡起来,每天晚上,待适儿与迥儿睡熟后,便挑灯拼凑──”沈珍珠大吃一惊,看着面前的素瓷,说不出话,难怪这回重见素瓷,竟总觉得她过于憔悴。原来,素瓷过是这样的日子!
“还好,就在你回长安不久,居然让我拼成了!”素瓷忽的面露喜色,随即脸色黯淡,“我将拼好的文字送与太子殿下,我想,他若知道你当时的心意,必能与你全然冰释前嫌,自你离开后,他日夜为你苦恼,素瓷看着也是十分心痛。可是,没想到你依旧要离开他──”她眸中泪光泫然,每每提及李豫,总有亮色一掠。
沈珍珠想起数月前那日,李豫忽然赶到宜春宫,将她猝然而紧紧的拥抱,只说:“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大约就在那日,李豫由素瓷手中拿到了拼凑好的信笺,知晓了她留下的那句话。
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
而素瓷,在与李豫数年来的相对中,那颗心,早就一点一滴倾向他。她为独孤镜受制于张皇后,不过是被利用,以张皇后与独孤镜的狼狈为奸,想是作戏而已。可是独孤镜真对素瓷全无一丝姐妹之情么?独孤镜临死时古怪的眼神在沈珍珠脑海中交错,得意,求恳,阴毒?独孤镜的许多心思,是她无法解破的。
沈珍珠站起缓缓走至素瓷跟前,说:“当年之事,就算没有你告密,我与他,也必是这样的结局。千错万错,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说,这几年你替我照料适儿,这份情,我是永远难以偿还的。你若是要跪着不起,我就跪给你看了,看我们姐妹,谁欠谁的情更多!”微微一笑,作势真要跪下,素瓷急忙撑起半边身子扶住沈珍珠,泣道:“小姐,我无地自容。”
沈珍珠扑哧笑出声,“你呀你,为甚要多想呢?我和陛下早和好如初,现在暂时离开,不过是因为身体缘故离宫静养,必会回来的。”
素瓷拭泪,疑惑的看着沈珍珠,“真的么?小姐你不要骗我,你说个准信,最迟几时回来?”
沈珍珠见她紧盯着自己,问得极其认真,便眨眨眼,戏谑般笑道:“最迟?恩,待我想想──”作苦思冥想状背身踱了几步,煞有其事的转身,口气郑重,“我想总不会迟于五十、八十、一百年以后,你魂归太虚之时吧!”素瓷微显些许喜色,象是心头长舒了口气,眸中尚有泪花,说道:“小姐,我方才说话的口气,真象许多年以前待字闺中时……”
她说:“那时的小姐,和我,还有红蕊姐姐,真是每日欢乐无比。”
四月十五日,李豫御驾回銮。
自回长安后,李豫每日在宜春宫中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沈珍珠数次提醒新君当以国事为重。李豫我行我素,他陪在她身边,更多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坐在窗前,看她服药,看她逗弄李适与升平,看她与慕容林致、薛鸿现、素瓷慢声细语的谈天说地,时不时与他目光相接,会意而笑。
他明显憔悴下来,新皇听政,史朝义余孽未尽,总不比为储君,如今国事无论大小,均得一一过问。
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极之仪,入夜方至宜春宫。却见大大小小的行囊装点齐备,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几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怀抱升平,呢喃有语,见着他进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李豫走近,见升平半眯着眼,嘟着小嘴,正是将睡未睡憨态可掬时,便随手将升平接入自己怀中,轻轻摇晃,不多时递与沈珍珠看,相对微笑──女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睡着了。
待嬷嬷接过升平,宫女侍从全都退下,李豫扶着沈珍珠倚榻躺着,说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扫过来,光华明亮,沈珍珠点头。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侧低声耳语:“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极大典,后日便可立你为后。你……后日再走好不好?”说话中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头枕在他怀中。沈珍珠摇头,他感觉到了,只是叹息,“那好,你总得待我登极后再走吧,……一定要让我送你。”沈珍珠笑出声:“这是当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还得规规矩矩的拜见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紧,将她着力搂住,沉声说道:“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