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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朝局长鞠了一躬(第1页)

他仍旧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着即将临头的严厉的批判、申斥和一大套关于认罪服判的教育,不料那老头儿却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竟意外地用温和得近于慈祥的声音凑近他说:

“既然你认为自己没有罪,为什么不申诉呢?粉碎‘四人帮’都这么久了,你应该向原审法院提出申诉,要求复查嘛。”

他吃惊地抬起眼睛,惶惑地望着那张苍老的脸。他感觉到自己心尖的抖动,好一会儿,一句久压在胸中的话才送上舌尖:

“我相信党,相信组织。原来我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明白了我们党是一个多么好的党,我完全相信她。这些年那么多冤假错案,要平反也总得一件一件地来。凡是真正看到希望的人,他就一定会有耐心。我想,我等着吧。”

老头儿默默听他说完,不住深深地点头,这种同情的表示引起他心中一阵激动,尽管他知道这一同情在形式上并不是“官方的”,但他在自己的感觉上却真心地认为这是代表了组织,代表了党的。他的眼圈红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胃病好了吗?”

“身体挺好,胃没事儿。”他无从晓得这位局长怎么会知道他的胃。

“身体要搞好,将来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他用力点点头,泪珠几乎要掉下来。他觉得局长是用了一种同志间交谈的亲切口吻在和他说话。

“你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去年来看你的那个姑娘,给你写信吗?”

“以前写过,可我一直没回。最近她有好久没来信了。”

“应该回信嘛,那姑娘是很爱你的。”

“……”

马局长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倒上开水,又问他:“啊,你渴不渴,要喝水吗?”

“不,早上刚喝了粥。”

“那你干活儿去吧。”局长看了一下手表,又说:“以后有时间我还要找你谈,我很想听听一个犯人对我们劳改方针政策的感受,就算你是个犯人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朝局长鞠了一躬,转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了。

“你——”老头儿轻声说,“你还是写一份申诉材料吧,交给厂里的干部,他们会给你转的。”

他点点头,“好吧,我写。”

立秋已经五天,太阳只有在正午时分还保持着一点儿伏旱季节的余威,到了下午三点来钟,东南方便飘来一丝细细的凉风,将那短命的燥热拂散而去。

公共汽车经过神农街的时候,周志明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期冀着能在短瞬的一晃间,从那熟悉的胡同口望见她,但他看到的,却全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昔日的神农街口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副食店、回民餐馆和夹在它们中间的细长桶似的小理发铺子全部荡然无存,连神农街头条整个胡同一起,统统被囊括进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里,在这些老旧店铺和狭曲井巷的基址上,赫然升起一座预制浇铸式高楼的骨架,一层稀疏的脚手架围锁着它庞大的身躯。在它的俯瞰下,原来宽阔的街口似乎变得拥挤不堪了。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车子转过了街口,才扭回头来,心里有点儿酸,不知为什么,在连日来兴奋和激动的心绪中,悄悄爬上了一丝怅惘。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他在幸福路下了车。本来是想好了在神农街下车先到肖萌家去的,现在只好改变计划了。站在路口发了一阵儿愣,便过街朝北走去,他决定先去机关报了到,然后再回他那个早已没有人的家去。

手提包沉甸甸的,里面本来只有几件随身衣服和肥皂、牙膏之类的零碎杂物,再就是那几本书。两年多的牢狱生活,每月靠两块五毛钱的零花,当然攒不起什么家当来,过冬的棉服他也没有带,一律留在农场里了。包里压着沉的,是他早上上火车前,丁队长硬塞进来的那些又大又青的苹果。今天一大早,机修厂的教导员和厂长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烙大饼,炒鸡蛋,还特地开了一瓶久存的汾酒,大大地款待了一通,然后又叫了辆后开门吉普车,让丁队长一直把他送到了自新河火车站。

在只有一排简陋砖房的车站站台上,候车的人寥寥落落。丁队长拉着他的手,说:“我早就想到今天了。”

他说:“丁队长,到现在了,我还从来没谢过您哪,您没少照顾我。”

“谢我什么,这地方本来就不该你来。好嘛,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一场,你是个好小伙子。跟你说,要不是你们处里来函要你回去,我原来还打算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工作呢。咳,其实这地方怎么留得住你呢?还有,那位姑娘大概也等得苦了,回去吧,以后别忘了我们。”

一只又粗又硬的大手握住他,微微地,却又是充满感情地晃了一下,万端感触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恨这块地方,在这儿他尝够了屈辱和痛苦;他也爱这地方,这儿磨炼和升华了他的性格和意志,教会了他许多谋生的本领和知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能够结结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的男子汉,从脚到心都是那么有根底,那么强有力!想想看,他原来是个多么胆小懦弱的毛孩子,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而现在,他已经从旧的躯壳中蜕出身来,成了另一个人了。他学会了推小车、修汽车、生炉子、砌炉子,学会了种菜、种水稻、喂猪和打草垫子。他的呼吸似乎都粗壮起来了!他已经敢于在田保善他们企图越狱亡命的关头,横着一把铁锹拦住他们的去路,并不逊于古代张翼德立马桥头,一杆丈八蛇矛,吓退十万曹兵的英雄气概。看得出来,田保善、郑三炮他们当时是真的怕他了,从骨头里怕他了。他后来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憋不住要从心底荡漾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惬意和兴奋来。

他和丁队长久久相视着,两年多的精神压抑和肉体痛苦在心灵上创下的痕迹,似乎在离别之际淡远了些,一种留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条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新河了。这块混合了恨和爱的土地毕竟系结着他难以忘却的一段人生,这些在艰难中给他温暖和帮助的干部们,也许就此一别,不会再见了。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难过。在列车开动的一刹那,他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他看见丁队长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那亲热的声音:“再见了,小伙子!”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嘿!提包儿的那位,走人行横道去!”对面马路上一个交通民警的喊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向人行横道靠了靠。“瞧车!不要命啦,你快上人行道!”

交通民警的喊声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大城市的一切都已经生疏了。比起自新河农场空旷寂寥的田野,死气沉沉的苇塘,惨白肃杀的高墙,和残破老旧的监房来说,这里的气氛、画面、色彩、音响和情调是多么不同,对比是多么强烈。他像一个头一回进城的老乡似的,连横穿马路都有点儿进退无措了。虽然不到两年半的离别,但是,国家发生了根本变化,个人经历了坎坷磨难,劫后余生,重又走在这宽阔繁华的街市上,仿佛是阔别了多年。那门面华丽的商店;衣着入时的姑娘;那新立在街口的彩色的广告牌和被喧嚣的噪音、工厂的废气污染了的大城市的空气,无不使他感到几分恍若隔世的新鲜和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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